汪漢澄/醫學的麥哲倫
神祕的船員病
是什麼讓一個人勇闖前人不曾涉足的境地,成就非凡的功業,名留青史?能力?勇氣?智慧?體力?這些也許都很重要,但恐怕還需要一個更根本的特質,就是有一點瘋狂。完全正常而沒有一點瘋狂的人,很難建立與一般人差距那麼大的事功。
葡萄牙的探險家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1480-1521)就是這麼一位有點瘋狂的人。十五世紀以後,多數人已經同意地球是圓的,但只有麥哲倫想要親身去證明一下。1519年八月,得到西班牙國王資助的麥哲倫率領一支五條海船,約270人組成的遠航隊,從西班牙塞維亞出發,開始環繞地球的壯舉。他的作法很簡單:一路向西找路,如果向西走卻能經過「東方」,接著回到出發點的話,地球就是圓的。此一壯遊歷時三年,最後完全達成目標,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麥哲倫本人未能眼見自己的成功,在途經菲律賓群島時與島民戰鬥而喪生。繼承遺志的船員們最終回到西班牙時,全員只剩下18人。換句話說,回到家的人數只有出發時的十幾分之一。
那麼多人是怎麼死的呢?不是戰鬥,是疾病。倖存的18人中有一位安東尼奧·皮加費塔(Antonio Pigafetta,1491-1534)負責整個航程的紀錄,他把這種殺死了大半船員的疾病描寫得很清楚:船隊幾個月沒有得到食物補給,只能吃壞掉的餅乾、老鼠,甚至皮革跟木屑,喝髒汙的水。「許多船員的上下牙齦腫起來,覆蓋住牙齒,然後病重死掉」。牙齦腫大正是「壞血病」的特徵。
壞血病並不是麥哲倫那時才出現的,它伴隨人類最少有幾千年,古埃及與古希臘都有它的記載。只不過遠古時人類的航海能力有限,這種好發於遠洋船員的壞血病就沒有那麼顯眼。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遠航技術日益成熟,國際貿易的需求空前旺盛,船隻經常要在海上連待好幾個月,壞血病的恐怖就逐漸展現出來。長久航行之後,船員會變得虛弱疲勞、手腳疼痛、貧血、牙齦紅腫、皮膚出血、傷口不癒合,接下來因為感染或出血而死。據估計,該時期壞血病造成的死亡數以百萬計,是最普遍的船員死因。
海上醫學試驗
壞血病到底是什麼引起的,當時自然沒人知道。不同時代的古人們,曾經猜測了各種各樣的成因,包括感染、遺傳、環境毒素等等,不一而足。不過有一個現象,終於讓古人比較接近了壞血病的真正原因。他們觀察到,因為船隻缺乏補給而只能吃腐壞食物的船員,特別容易得到壞血病。古代的醫師們就據此下了推論,說壞血病是吃了太多腐壞的肉所造成的。篤信正統「體液說」的醫師們推斷,因為腐壞的肉是鹼性的,過多的鹼性會破壞人體體液的均衡,所以治療就應該是「酸鹼中和」。這個說法言之成理,導致了當時壞血病的標準防治方法是「讓船員多吃些酸的東西」,所以遠洋船上都會準備很多稀釋過的硫酸以及醋,那是船醫的標準處方。
直到十八世紀,有一位服役於英國皇家海軍的詹姆斯·林德醫師(James Lind,1716-1794),覺得這個「想當然耳」有點可疑,就破天荒地在艦上做了個臨床試驗:林德把12位罹患壞血病的船員兩兩分成六組,大家都吃完全相同的食物,但在食物之外,這六組每天分別給予(1)蘋果酒(2)稀硫酸(3)醋(4)海水(5)醫用蜂蜜軟膏(6)兩個橘子和一個檸檬。結果還不到一個禮拜,吃橘子和檸檬的那組船員都好了,而其他五組船員直到兩個禮拜都還沒有好轉的跡象。這毫無疑義地證明,治好壞血病的並不是「酸性」,而是新鮮水果中含有的某個物質。
林德醫師所做的,是人類醫學史極早期的隨機對照試驗(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之一,而且應該是史上頭一遭在海面之上、船艦之中所做的醫學試驗。其發現拯救了之後無數的遠洋船員,也間接促進了遠程航海的發展。許多遠洋船隻開始在攜帶的飲水或酒當中加進檸檬汁,或是增加新鮮蔬果的補給頻率來預防船員得到壞血病。當然,包括林德自己在內,當時沒有人知道「那個物質」是什麼,因為維生素C要到一百多年後才被科學家發現。維生素C是人體結締組織中膠原蛋白的重要成分,缺了它以後,結締組織無法正常維持,就會引發壞血病種種特異而致死的症狀。
現代人常把醫學視為一門科學,但嚴格說起來它不算。因為科學只講證據,任何說法、想法都必須經過反覆的實驗驗證,沒有模糊的空間。而臨床醫學中猜測的成分很大,經常需要在沒有確鑿科學數據的情況下,主觀判斷病人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該怎麼治療。但同樣是猜測,猜得準還是不準,還是要取決於科學。今天的醫師擁有數百年來的科學發現作為武器,對於什麼有可能、什麼是胡扯,心知肚明,猜測的大方向基本錯不到哪裡去,古代的醫師沒有這個優勢,大多只能亂猜。臨床醫學從古到今的演化,不外是一個從沒有根據的亂猜,進化到以科學作後盾的「有根據的猜測」的過程罷了。壞血病的例子告訴我們,像林德醫師這樣的先驅們,雖然同樣身為沒有足夠科學武器的古人,但因為擁有迥異於常人的邏輯推理以及實驗求證的科學精神,還是能引領醫學在缺乏科學光亮的黑暗海面,航往正確的方向,到達前人無法想像的地方。我們也許可以尊稱他們為「醫學的麥哲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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