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旅行中買的一顆石

2016年我到香港書展有一場演講，自己覺得講得還不錯，那時我身體已歷經兩場大病（沒想到後來還有第三場更猛的），已經遠不及那之前兩三年，出去演講的爆發力了。說來那也是我剛迷上壽山石，沒有像後來竟有幸認識頂級藏家，分享親上手、近距離看所謂大師功是怎樣的一種神氣；也沒有像後來這五六年，我自己跑去過福州兩次，或就在淘寶，和不同店家，從一開始不知可以殺價，乖乖下訂就按原價刷卡，到後來我也頗會在那想買之物下方的通訊區，和遠在福州我不知對方是怎樣的人、店鋪是何模樣，跟他們殺價。

我的印象是，愈在疫情大封控後這兩年，店裡有極好壽山石的老店家，心氣就愈落，我殺的有時是砍了三分之一，這在以前開這種口我根本臉都要埋鍵盤裡了。但確實這兩年我也窮，寫信去殺價有點半哄半撒賴用求的了。認真說有一位我覺得一定是個老石商，之前我跟他買過兩方對我也是傾力（瞞著妻兒）的好石頭（當然在我後來認識的這些真收藏大哥眼中，那可還是小品），所以當我這兩年靦著臉殺價到那其實傷感情的數目時，隔空網路，對方沉默許久，想是流年中在平緩自己對石、買賣之執念，回信說：「老友，這個價錢原是不可能的，是賠錢的，但因為是您，我就讓給您了，現在壽山石市場一片寒冬，能讓石頭轉動，好像有個動靜，我也是開心、感激的。」我當然去信深深感謝，然後我們彼此祝福對方。

▋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扎進堆

說真話，我在淘寶買了這些年壽山石，除了那個上海的「月X坊」會用他省石，假大師名來糊弄對壽山石懵懂初入門又起貪念之人，這之外，我還真沒遇過賣假石的。或因我原就是隨興玩石頭，不會逛進那種據說前些年還費勁染色的假田黃之類的電商。老撾是老撾，老撾北田也貴啊。感覺這幾年的景氣，若非上拍的名家工兼頂級石的真藏品，像我這種一萬人民幣價位的貨，可能壽石店全坐困愁城，沒有流量了。說真話，我是真窮，否則以我初迷上壽山石，其實那正是「老撾石之亂」剛發勁、市場驟冷，但老壽山石派（就是睥睨你老撾石再怎麼美，再怎麼萬中選一的高貨，爺或奶奶我就是不玩你那就沒壽山石的老味兒）扛著，還是有種傲嬌，但實在這又六年下來，那已不是老撾不老撾的問題，不是那種大老闆買百萬荔枝去賄賂領導的這塊沒了的問題，就是沒人買這種價位的壽山石章或把手件了。但我在網路之不同買石的交接，說實話有好幾位是人品很好，讓人有餘味，有買石之外人情的溫潤的。我願相信在這樣價位買賣石頭之人，是真愛石者，也不可能靠賣某一單而發財，反而網路給了像我這種交通不便，又非以收藏為志的玩石者、迷石者，因網路的發明，即使我見人頗害羞，也不是大買主，無法鑽進那外人根本無法通徹其錯綜迷宮的不同區的聚集處，裡頭不同家全是賣壽山石的店家，卻可以在我寂靜的台北小公寓，那種老宅男但對虛空之石的迷戀，這樣買下一方兩周後收到，打開還是喜歡、感動的盒匣裡的美麗靈石，真的很幸福啊。

扯遠了，說到我那次去香港演講，講完後工作人員給我五千元港幣，而我錢包裡還有三千元港幣，是那之前一個月吧，我去科大參加一個科幻小說研討會，拿到的酬勞。這加起來的私房錢，我在出發前就想好，演講結束後，嘿嘿自己搭地鐵去佐登有一間國貨商場（我上網查的），看看能否挑顆好石頭。

認真說那種內心的開心、悸動，真的很像熱戀中的中年人要去會情人啊。就不記我這腦內方向磁石有缺損的，如何在陌生、人擠人的香港，轉車然後從地底浮上地面，找到那間國貨商城；也不追記電扶梯一層一層上去，那些什麼純絲睡衣，什麼藥酒、大按摩椅，或男子西裝、女子絲巾之類的過眼繁花。說來我會迷上壽山石，這在我身邊親友，都像是「這人被下蠱了」那樣不可思議，我是一個無物慾，乃至對錢非常無感，有點像天生是羅漢腳，若非娶妻、生子，不小心就會變成街友的那種人。這算是臨老入花叢嗎？年輕時陪年輕的妻進到百貨公司，我便頭暈，生理上恐懼這種所謂資本主義充滿名牌、奢侈品的神殿，沒想到有一天我是因對壽山石之愛，自己扎進堆裡。

▋雕刻師的女兒

總之，那個壽山石專賣櫃在四樓（這間國貨店也就一共四樓）一角，它一旁是一整間有隔成小店規模的，超大件的那年之前炒過一陣的印尼金田黃，認真說以我這個外行看都覺得超不像。那小小的一面牆櫃，再加一張桌面展示櫃，隔著玻璃，都是一方一方不同雕工的壽山石，若是現在的我站在那，應該可分辨啊，不同的礦種、不同的品相。但那時我才迷上壽山石應該才三個月吧，我內心整個充滿幸福感，像在一個蓮澤旁，池下洄游不同大鯉魚，吐上一個個泡泡。喔好美、啵、哇、這個也好美。它們都小小的，不像我後來去福州，不，其實在台北，不論友生昌或我後來得以見到那些收藏高人的、建國玉市旁的田石齋，或從建國玉市彎進濟南路一間我也去買過石的壽山石店家，櫥窗都會放幾件大的如大豬帶一群小豬，或林亨雲的白熊，或一尊觀音或彌勒或鍾馗，或較大的山水壁屏，但這個香港佐登國貨店裡的壽山石展櫃，全都是小小就如手機大小的一枚一枚變幻各自色暈的黃紅灰壽山石，說不出的可愛。那個顧店的四十多歲女生，就是福州人，她指照片跟我說，她父親是省級工藝美術師，這些都是他的作品，她家三代都是作壽山石生意的，她哥跟她也都會雕。我真心讚嘆，那時我根本還沒去過福州，你想我見到一個從我魂縈夢想、迷戀之但又搞不清那就像敦煌千佛窟嗎，那整座城都在雕刻那麼美的壽山石之城，活生生走出來的一個人，就很像那個冷笑話：一個乘客下了飛機，走進盧森堡的入境大廳，超興奮跟她身旁同伴大喊：「天哪，你看，全都是盧森堡人哪！」我想那位福州女生在跟我介紹玻璃櫃後那些壽山石的那十五分鐘吧，一定有些迷惑但又感受到真心的，深以自己是福州人為傲吧。其實那根本就像卡夫卡寫的《美國》，是幻想出來與真實無關的夢境啊。

我記得櫥櫃角落放著十來顆吧，體量更小的田黃，價位也比我懷裡揣兜的錢貴上好幾倍啊。

我在某一層看去都頗被迷住的三、四顆雕石中，相中了一方，標價一萬二港幣，最低打九折，我簡直像阿婆買菜，開始跟她磨、說好話、懇求，說我是台灣人，來這出差，妳看我全身掏出來就這八千元，真的我是最近才迷上壽山石的，妳看我和妳父親的藝術創作多有緣！我真的是迷上了、走不開啦。妳這次便宜賣給我，我下半年會來香港駐校，到時有錢定常跑來跟妳買。她定然是個木訥不擅作生意的純樸之人，非常為難笑著，說她下個月就要撤櫃回福州了，這種展櫃都是三個月，租金太貴了，他們來香港，也是抱著來推廣壽山石，或他們家石頭的心態啊。我又跟她磨，她低聲說那我給你打八折。但八折還是要九千六啊。我現在回想，其實超後悔自己為那或許差台幣一萬多元，在那為難這個善良的真雕刻師的女兒。最後她扛不住了（我感覺她很願意賣我，但她和這商場之間的分成，可能不是她能決定），於是找來樓層經理，一個香港小青年，髮膠梳得光鑑，很重的廣東話口音，比這女孩當然溜滑多了，但也非常良善有人情味，大約沒見過現今還有人來國貨店買壽山石買成這麼快哭出來，一般不都觀光豪客順手刷了當禮品嗎？這時那顆石頭雕刻師的女兒反過來幫我跟那經理說情，真的在這亂世，那一個角落，我們像天涯相遇淪落人激切的「談情」，竟是為我愛這顆石但手上只有八千現金，他們和我三種語音腔口，但好像在替我分憂我有個妹妹離家出走了，那樣幫我想辦法。老實說，我根本不記得，或說沒聽懂那個經理小哥自言自語了什麼，總之突然叮咚他說ok，但你不能跟別人講（我他媽去跟誰講？）。他領著我到下一層樓收銀台埋單，我當然千恩萬謝，其實我猜是他放棄了他那一份銷售後的抽成。我跟那福州女生拿了名片，說我哪天去福州，一定去她家買石，結果我此刻寫這篇文章，發現我根本沒留下那張名片啊。

▋都是真愛石者啊

這方水洞高山真的非常美，像我的右手手掌截去五根手指，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形狀，石面中裂分兩界，這也頗像某個人的掌中深紋，斷分兩邊，一邊是朱紅略濃、上下兩抹金黃，給人一種這紅是金紅的錯覺。雕刻師借形略淺浮雕兩三條陰陽刀法形成的山石之皴，非常有靈韻。可以算是斧劈皴那樣，造成岩勢陡峭的效果，很像去太魯閣進九曲洞，極迫近仰看沖天高岩的視覺。靠中央這掌紋中線側，一列順崖側蔥鬱的懸壁之樹，工極細，細看才驚覺，啊原來這半邊金紅，靠中線這側是一直濃郁金棗黃的鑲黃邊，如此才回神品味這方石真是美極，且這雕刻師真的非常珍愛這顆暈光流色的美石，布局之巧妙。裂紋的另一邊，是水洞高山常見的水墨黑白，但這顆石的白竟比一般高山之白更鮮，更燦白些，下方雕作另一圓潤巨石，那部位微微泛紫，因此上方覆為山巔松陣的黑，竟有些像一幅墨荷的濃墨蒂托處，朝那融於強光的大葉片扇狀鋪開，那潔白、凝潤白的石表面，竟像細紋若隱若現的微細葉脈。而他在山頂之黑暈與這半邊石下方較肥厚的淡紫白之間，造了一飛瀑，刀法簡，僅以石本身的白，顯出水霧迷濛之感。非常不俗。翻過來石背後，磨光得可見這裸石之美。剛才看微雕山景時注意在雕工細節，此時更可證：這石白裡透淡紫，且有紅筋、有暈散如美女臉頰薄膚下微血管，那極淡的白下又暈染淡橘，乃至淡黃與另一層白混淌的洗筆盤中的晃漾感，而這一側的那像海棠紅捲葉翩飛，帶著一條金黃。超美！超美！我那時買完石，興奮如小孩，搭地鐵回到飯店房間，在桌燈下反覆把玩，當時就覺得好美！但回台北後將之藏於書櫃深處，可能我還是有種寶貝不捨拿出來玩的，不夠悠然玩石的現代人心掛著各種煩惱，沒有真的豁然之境。

這天拿出來，再細細品玩，其實是我有進境。玩過一陣原石，輝哥說那些是「渣渣」，以我的經濟能力，且說真的我認為我遇到的那對姊妹，也是真愛石者，那些不同礦口的原石，或邊角料，她們僅磨一面，那光滑展現的杜陵紅黃漩淌、旗降的瑩白泛紫斑、芙蓉那夢幻如煙紗下的紅玫瑰香檳玫瑰黃玫瑰、綠善伯那真的讓我相信艾葉綠可以有多美的池塘細碎浮萍之光影淡綠……或又隔了六年，當時在香港佐登那間國貨公司裡，那個萍水相逢的福州女生，真的是「陌生人的慈悲」，把那樣一顆她老父必然惜之愛之而認真雕畫之的五彩斑斕之石，那麼便宜的賣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