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水瓶座,懷念華苓(下)

聯合報 蔣勳
2024年十一月聶華苓安葬於保羅.安格爾身旁。(圖/蔣勳提供)

1981年應邀到愛荷華寫作計畫之後,華苓就常要我去她家作客,遇到有趣的作家也通知我:「汪曾祺今年來,你來吧……」

1987年我因為汪曾祺又去了愛荷華。又住進五月花公寓,華苓安排,公寓對門住的就是汪曾祺。

我很喜歡汪曾祺的文字,其淡如水,卻剔透玲瓏,點到為止,有許多言外之意,讓閱讀者自己思索。

他是西南聯大沈從文的學生,承接了很多沈從文靜觀世事的白描功力。

作家的文字技巧,文體風格,核心還是自己的生命態度吧。

沈從文來自湘西,他從偏鄉的底層小兵走出來,成為作家。他自己說是靠身上的一本「字典」。

能靠一本「字典」寫作,聽來像是神話。但是,「字典」沒有偏見,沒有主觀,「字典」如實傳達一個字或一個詞彙的來源。沈從文也許正是如此練就了書寫者「靜觀」的基本功。

靜觀是一種謙遜,書寫者容易傲慢,不容易謙遜。

三○年代,各個作家,都有主觀,也把主觀作為文體風格,更容易有自己不知道的傲慢。

跑出來一個像「字典」的沈從文,如此謙卑,安安靜靜,說他一路走來看到的故事。

革命裡殺頭的故事,地方官抓不到土匪,上級追問,只好抓農民充數。農民被聚在廟前,用卜筊定生死。陽筊、順筊活命。雙覆的陰筊砍頭。農民覺得三分之二機率可活,很划算。卜到陰筊,也不怨恨,交代家人照顧好生產的母豬,就被拖出去砍頭。

那些真實的故事,大部分充滿主觀的知識分子都看不到。

《沈從文自傳》裡的「革命」比所有「近代史」裡的事件更真實,沒有主觀褒貶,「革命」的荒謬,歷歷在目。「字典」,拿在手中,因為謙遜,有千金之重。

我和汪曾祺談沈從文,他總是畢恭畢敬口稱「沈老師」。

汪曾祺文革期間替江青工作,編寫樣板戲。他談起那一段,一定喝烈酒,面紅耳赤,講話大舌頭,眼中泛淚。記得他調侃自己是「中南海行走」,像一個來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官銜」。

文革期間,老舍自殺了,沈從文自殺沒有成功,埋首故紙堆中,作了精采的古代服飾研究。

「文學是什麼?」汪曾祺幾乎無日不醉從早醉到晚。我們很多事可以聊,他喜歡做菜,我也喜歡做菜,門都不關,菜做完就送一碟到對門。

他畫畫,我也畫畫,告別的時候他送我一小斗方,水仙墨蝶,頗有韻味,上面題贈「蔣勳方家」,我說:「不敢當,抽菸喝酒都不如你。」

我沒有汪先生的菸癮,他抽菸抽到公寓警報器大響,消防車嗚嗚跑來。他很委屈,「我沒用火啊……」我跟他眨眨眼睛,消防員一走就拆了警報器。

他很開心,從此吞雲吐霧,沒有拘束了。

他喝酒也是我比不上的,跟台灣朋友喝酒,講品牌、講氣氛、講心情,汪先生喝酒,只是要把自己灌醉。

我不知道「行走」二字對他是多麼大的痛苦,在老舍和沈從文之間,在自殺成功和失敗之間,汪曾祺的痛,我在安逸中長大,很難體會,也許,對他而言,「酒醉」也是一種自戕。

最後見汪曾祺,1995後吧,在北京,汪曾祺帶了老茅台來,慎重說:「沈先生送我的,四十年了,捨不得喝,今天跟你喝了……」

他又眼中泛淚,我無法拒絕,但知道他的喝酒自戕,或許到了最後。1997年汪先生辭世,我一人在家倒了一杯酒,遙寄一位我尊敬的書寫者。

我們在愛荷華有很快樂的時光,也真心感謝華苓,讓世界不同地區、不同處境的書寫者,看到自己,也看到他人。

1987年認識汪曾祺,1988年認識阿城,他們是我最懷念的兩位華文書寫者,一個讓你看如何醉生夢死,另一個冷冷看著醉生夢死的眾生,不發一言。

1988年,華苓屆齡退休,寫作計畫要交棒給新的主席。

她又邀我去愛荷華:「我退休啊,你當然要來,陳映真也來,還有阿城……」

她說了許多我無法拒絕的理由。

阿城是我想認識的人,讀他的文字,總讀到看透世事的冷漠。

阿城沉默,也不敷衍人。華苓家的熱鬧,他好像總在一個別人不會發現的角落。或者讀書,或者吧吧吸著菸斗。

華苓退休,正式的儀式結束,交棒給新的接任者。華苓在公眾場合,落落大方,盛裝美顏,一一答謝多年一起工作的夥伴。

儀式結束,回到家,安格爾已經醉了,回房大睡。幾位華文作家陪伴,一起下麵、唱歌。華苓忽然放聲大哭,山搖地動。那是我唯一聽到的一次華苓的哭聲,比她日常哈哈大笑更驚人。

那種哭,沒有理由,彷彿許多心事,一生的積壓,要好好大哭一場。旁邊的人都有點呆著,不知如何反應。

阿城從他隱藏的角落走出來,走到華苓面前,菸斗拿在手上,淡淡的說:「這麼感傷啊……」

華苓擤了鼻涕,擦乾淚水,又大笑起來,大夥也都笑了。

阿城那一幕讓我想起《棋王》最後,走出來一位老者,看透了世事,他什麼都知道,因此他什麼也不說。

阿城是牡羊座,他的冷漠裡凍著熾熱的火。

他1987年就應邀到愛荷華,留了下來,住在美國好幾年。住在拖車裡,隨時開了走,到一個地方,接上瓦斯、電、水管,就是一個家。

文革時他是下放知青,在雲貴廣西的山裡,也是隨處為家的流浪吧……

他跟我說了許多傳奇的故事,很像他的小說。講一個餓得頭昏眼花的知青,到處找吃的。遠遠看到一縷白煙,「有煙,就有東西吃吧……」飢餓知青急急奔去。白煙果然從大灶升起,一佝僂老人如鬼,守著大灶,見有人來,倉皇不知所措。知青迫不及待,推開老人,打開鍋蓋,鍋裡沸水煮著一隻人的手。

我沒有問阿城,他說的故事是傳奇,還是真事。我也沒有問:「飢餓知青是你嗎?」

《水滸傳》吃人肉包子,我們都覺得是傳奇,應該是確有其事。真事講得平淡,就像傳奇了。

我後來在加州也去看阿城,大部分時候,在他狹窄暗鬱的拖車裡,他捲著紙菸,我沉默等他說另一個故事。

阿城的文字極冷漠,讀完卻一身灼熱,像被冰燙傷,比火燒還痛。

阿城贈我幾塊雲貴少數民族的織繡,是他下放的紀念吧,精緻細密,「好美的手工……」我在燈下讚嘆。「袖子上的織品,都是文字,一個族的歷史。」

他扼要說明,我想起我上大學讀歷史的時候,阿城在下放,他用另一種方式認識歷史。

歷史是人存活的故事,或者,存活艱難,很難言喻,便把故事繡在衣服上,代代流傳。

我知道那幾塊繡片,對阿城有特殊意義,一直珍藏著,也很感謝他。

1988年,華苓退休後,就要我一起去中國。她和安格爾,負責把寫作計畫新任的主席介紹給華文地區,「一起去吧……」她知道我三歲離開大陸,沒有回去過。軍事戒嚴時代,大陸就是「匪區」,認知作戰,讓一個人很難擺脫意識的恐懼。到現在,解嚴多年,偶然遇到猙獰面孔,還是直覺想到「共匪」二字。

「你跟我去,我才放心。」華苓很溫暖,她應該知道政治的恐懼多麼難克服吧……

我們一起從香港飛上海,經常有寫作協會單位歡迎,我都避開了。

夜晚住宿錦江飯店,房間高大,窗簾是竹子花紋圖案的緞子,覺得好陳舊,彷彿是許多年沒有人住過,空氣裡一股霉味。拉開窗簾,想起周璇唱的〈夜上海〉,窗外卻一片漆黑。

我不能評斷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環境,很複雜的情緒,只是呆呆的。華苓打電話叫我到她房間喝酒,水瓶座一直在適當的時候安撫不安的我。她倒酒給我,我問:「保羅呢?」「唉,早醉了……」

他們常常為喝酒的事吵架,我們一起旅行,從紐約吵到華盛頓,幾乎每晚都吵,華苓顧忌保羅身體,總是限制他不能狂飲,保羅越發像任性孩子,總是偷喝,每每都喝到爛醉。

早上宿醉醒來,保羅用做錯事的孩子眼神看華苓,華苓生氣,鬧彆扭,不理他。保羅低聲下氣,一副懺悔表情。可是一到晚上照樣控制不住爛醉如泥,站都站不起來。

華苓水瓶座的寬宏大量,只有在照顧保羅時異常嚴苛。

她比保羅小很多,也許她潛意識裡擔心什麼吧……一直到1991年保羅在機場突然心臟病發倒下,華苓很哀傷,但似乎也忽然鬆了一口氣,無限悵惘,跟我說:「以後,不會更好了,也不會更壞了。」

說完,她落寞著,彷彿也不確定自己說這句話的意思。

從1991年保羅離開,華苓常常一個人去墓園,看到墓碑上保羅.安格爾的名字,也看到墓園另一個空著的墓穴,三十多年過去,她終於躺進那空著的墓穴,依靠著那一生疼愛她,卻也帶給她無數煩惱的男子身旁。

華苓的女兒藍藍傳來聶華苓葬禮後的墓園照片。

大概到北美,我都繞到愛荷華看看華苓,保羅.安格爾走了之後,華苓很落寞。曾經有人如此疼愛呵護她,曾經有一個人,像孩子一樣做錯事,像孩子一樣被罵,像孩子一樣一再懺悔,又一再犯錯。

那種頓時的失落,是連罵的對象都沒有了嗎?

愛荷華的家,忽然變得空蕩蕩,華苓的笑聲沒有了,安格爾無時無刻不在的「華苓!華苓!」的呼喚聲也沒有了。華苓的寂寞,沒有人可以安慰,陪伴在她旁邊,也只是感覺到一隻空掉的水瓶,水都傾倒出去了,空的瓶子,迴盪著空空的回聲。

她一定很希望夜半醒來,看到保羅又是爛醉,可以振奮精神好好再罵一罵這個像頑童的男子吧……

愛荷華寫作計畫,原來沒有台灣作家的名額。華苓在,她當然要安排有台灣作家。她的人脈廣,募款維持一兩個名額不是難事。

她退休了,也依然保持著台灣作家的名額。從1967年開始,一直到2024年,華苓用自己對台灣的關心,維持著台灣華文書寫與世界交流的可能。

2011年五月,趨勢科技基金會,向大師致敬,華苓回台灣,也受邀到總統府,由當時總統馬英九頒贈勳章。

她因為「自由中國」事件,在國民黨軍事戒嚴時代的恐怖離開台灣,心裡積怨,私下跟我說:「我去總統府,叫他『馬先生』,我不要叫他『總統』。」

水瓶座的天真這時候流露無遺,個人有個人的記憶,她已經快九十歲,直率表達,也很好。

我們陪同她進了總統府,她見到「總統」,滿面笑容,脫口就叫了「總統」。

晚餐時,我調侃她,「怎麼不叫『馬先生』啊……」

她靦腆一笑,回答說:「他好帥喔……」然後大笑。

那是保羅走後我難得看到一次華苓開懷大笑。

快九十歲了,像少女嫵媚,能這樣覺得一個男人「真帥」,婉轉忘情,忘了許多不愉快的結怨,是不是水瓶座自我療癒的本性?

最後一次去愛荷華看她,大概是她九十五歲前後,身體還好,但是顯然覺得無生趣了,有點懶洋洋。我和懷民逗她開心,效果不彰。我們合拍了照片,拍完我拿給她看,她不喜歡,指著照片裡的自己說:「死相!」

曾經熱烈活過,會不會覺得最後像苟延殘喘,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活著,對自己厭煩?

我看著藍藍傳給我的墓園照片,聶華苓1925-2024,那個漸漸會被淡忘的小小山頭,此刻葬禮鋪滿的花,大概都枯萎了吧……

雪片一一落下,華苓的笑聲還是那麼嘹亮清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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