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金牛座

聯合報 蔣勳
金牛座。(圖/秦華)

我認識的金牛座多嗎?

好像不多。

習慣在自己熟悉的朋友間觀察他們的表情,語言,對突發事件的反應,他們表達喜歡或不喜歡的方式。

在表情和語言的資料庫裡,因此建立了一組一組分類,用來歸納我認識的人和天空星辰的關係。

因此如果我認識的金牛座還不夠多,說明資料庫的檔案還不足夠,這樣判斷的金牛座會不會偏頗?

我喜歡金牛座兩隻長長的尖角。但是金牛座只有上半身。據說是宙斯從海面升起,下半身還潛在海洋裡。

所以金牛座是愛水的,我有一個金牛座的朋友,H,長得很斯文,但是愛游泳,拿到游泳救生員的證照。

H是學美術的,自己也畫畫。他一面接設計平面書籍的案子,算是職業吧。養活自己,在昂貴的都市中生活得足夠優雅不寒酸。

另一方面,他也畫畫。他的畫不多,也常常收起來不太展示。

H的設計風格我很喜歡,素淨、雅緻,卻又有一種貴氣。他用顏色用得極精簡,一點點紅,一點點金色,感覺到他對古典貴族世界的嚮往。

但是他的畫不同,我第一次看到,嚇了一跳。有一點法蘭西斯.培根的隱晦,隱晦裡有寂寞、有慾望。

我忽然想到金牛座的宙斯從波濤洶湧的海洋升起,露出祂多毛壯碩的上身,祂轉化成一頭公牛,是為了混在牛群中掠奪美麗的尤羅芭。

畫家畢卡索常常在一組版畫裡把自己畫成公牛,氣喘吁吁,流著饞涎,趴在美女裸體上,享受性慾大餐。

畢卡索死後,這一組被視為「春宮」的作品在巴黎龐畢度中心展出過。

我很被震撼,想到藝術創作真正真實的自己,生前不能展出,所以生前展出的作品大部分都是修飾過的虛偽謊言嗎?

金牛座H,讓我看到了兩個不同的內在世界。一個是擁有執照的救生員,渴望救起一個水裡浮出的微溫肉體,對著口吹氣,把自己身體裡的生命藉由一張合法的執照,不違法的吹進渴望的肉體中去。

而另一個金牛座,坐在帆布躺椅上,享受著日光,皮膚曬成古銅閃金,悠悠啜飲加了一片薄荷的檸檬汁,這樣的夏日,優雅的金牛座用眼角看著即將出現的尤羅芭。

我很喜歡金牛座H,包括他突然在昂貴的都市消失,一個人去了京都,我在他臉書看到他拍攝的或許往嵐山渡月橋走去的路上一抹楓樹的影子,沒有他自己,也沒有旅伴,然而,比許多迫不及待要曬恩愛的圖片更多安靜自在沒有遺憾的自己。

他和秋天楓樹的影子,偶然路過的橋,都成為風景。

今天池上落雨,剛好田裡幼嫩的秧苗需要雨。我知道金牛座H也喜歡池上,他曾經走在綠色稻田裡,沿著彎曲田埂,彷彿要一直走到天邊。那時候,他忘了關於游泳執照或自己隱晦的慾望,他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還沒有長大,還不認識現實,聽到自己隨風而逝的笑聲。

我請他為金牛座畫一張圖的時候,他靦腆答應。圖畫好了,也是一頭靦腆的金牛。和畢卡索筆下的金牛不一樣。畢卡索是天蠍,他看到的是被自己的慾望充滿暴漲到要炸裂的金牛,永遠氣喘吁吁,流著饞涎,努力衝撞向射精前的高潮。

然而真正的金牛座是這麼纖細溫柔,我跟H說:「這是一隻纏綿的羊啊……」

心裡疑惑很久:「希特勒是金牛座嗎?」

如果我們資料庫的檔案不夠,有時候會藉由一個特殊個案來觀察星盤。

希特勒太特殊了,特殊到早已被「壞人」、「獨裁者」、「屠夫」、「殺人魔」諸多標籤貼在臉上。

希特勒嘴唇上那一撮小鬍子,原來沒有任何意義,也已經和「壞人」、「獨裁者」、「屠夫」、「殺人魔」畫了等號。

我們一旦說「希特勒是金牛座」,就彷彿已經辱罵了所有的金牛座。

喜歡給別人貼標籤,或喜歡給自己貼標籤,都要小心。AI可以把資料庫做得很大,可以快速得出結論。但是,「結論」往往就是一個「標籤」。

整個人類的啟蒙努力把標籤撕開,就是為了看清楚蒙在標籤下的真相。然而,現代資訊快速助紂為虐,貼出更多標籤,大眾也更看不到真相。

「希特勒」從名字到鬍子,都已經標籤化,有可能看清楚這個金牛座標籤下的真相嗎?

我喜歡有人振振有詞辯駁希特勒的四月二十日,是白羊座剛剛進入金牛座。(哈哈,白羊座也緊張起來了。要拉白羊座墊背嗎?)

白羊座撇清的同時,有興趣不妨撕掉一點希特勒標籤化的鬍子,仔細看一看金牛座可以多麼溫柔到你無法想像。

我最早對希特勒的金牛感興趣,是因為他的畫。

希特勒畫作〈新天鵝堡〉。(圖/取自維基)

希特勒的畫網路上不難看到,古典,寫實,嚴謹,認真,有一種學建築的量體感。他還畫過聖母聖嬰的宗教畫,洋溢聖潔祥和,也和貼在他臉上的標籤格格不入。

標籤是多麼容易騙人的東西,標籤下真實人的故事,不管是金牛,或是白羊,是多麼複雜耐人尋味。

是的,金牛座的希特勒喜歡畫畫。他曾經以此作為職志,努力想讀維也納藝術學院。

1907-08年,希特勒曾經兩次報考這所藝術學院,兩次都失敗了。赫赫有名的大畫家克林姆(G. Klimt)那時應該是這個藝術學院的老師。我喜歡的極具風格的畫家席勒(E. Schiele)也是在這個藝術學院就讀。

人的命運,可能在一個岔路上,選擇了其中一條,和選擇另外一條,最終到了完全背道而馳的結局。

喜歡給自己貼標籤,喜歡給別人貼標籤,都看不到在岔路前一個人的徬徨掙扎。

如果希特勒考取藝術學院了呢?

沒有錄取他的老師如果知道此人以後可以引起數千萬人死亡,會不會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藝術家和政治獨裁者,在岔路邊緣,有我們不知道的因果。

慢慢撕掉標籤,一個「獨裁者」、「屠夫」、「殺人魔」忽然有了標籤無言以對的表情。

所以應該上網看一看目前還保留的許多希特勒畫作。他在藝術學院考試失敗之後,還繼續創作,潦倒落魄,靠賣畫維生,幾位賞識他的收藏家,猶太人的律師、中產階級,大概也很難想像他們在支持一位以後以屠殺猶太人著名的獨裁者。

因果會讓我們走到哪裡去?

我還是想一點一點撕去希特勒的標籤,探究一個金牛座深邃不可知的內心世界。

希特勒是有名的素食主義者,很少吃肉,疼愛動物。

讓我想起許多政治人物喜歡抱著貓狗寵物做競選廣告,其實,也可以把希特勒與寵物放在一起,不是為了諷刺,而是希望在因果裡初識慈悲吧……

集中營裡被凌虐致死的那些肉體,在毒氣室窒息,會如何渴望有個像救生員的嘴,把溫暖的氣息吐進瀕死的身體。

希特勒身上有多麼糾纏著愛與仇恨的因素,要讓他推動一場數千萬人死亡的戰爭?

他著作的書《我的奮鬥》據說激昂慷慨,一個德國朋友和我說很少人不被希特勒的德語演講震動。

所以他是用藝術創作上的失敗激情走向了政治嗎?

一頭金牛從大海波濤中升起,頑強充滿慾望,祂注定是可以呼風喚雨的神明或魔頭。

也許我不應該談著金牛座卻停在希特勒身上太久,頭腦簡單的人很容易又要貼標籤了。

但是我認識的金牛座確實太少,資料庫不夠,也容易掉進個案的誇大渲染。

我有一位女性朋友是金牛座,她學跆拳道,拿到黑帶。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非常有氣場。

她在日本早稻田讀書,讀的是刑案偵辦。所以和她談話,她常常會不自覺流露出偵辦刑案的問話。

「那是幾點鐘?」

「有到十五分嗎?」

「十七分捷運到站……」

這個金牛座朋友讓我很小心檢查自己的語言,刑案的語言也可以很詩意,像「嵐山渡月橋一抹楓樹的影子」,她說:「這是松本清張某一部推理小說破案的關鍵。」

我沒有讀很多松本清張,推理小說也少看,急著找到結論,很快翻到結尾,一知道結尾,中間推理也都無趣了。

要談另一個金牛座的好朋友維克。

維克讀建築,學生時代就認識了。

他來我家吃飯,簡單便餐,但配了一點酒。

維克完全不勝酒力,一小杯就滿臉通紅,講話語無倫次。我看他不行了,跟他說床邊有一榻,去躺一躺吧!

他回頭說「我,金牛……」然後就醉倒榻上,鼾聲如雷。

那時我稍有疑慮,心想海浪洶湧,這個「金牛」怎麼會如此沒有慾望睡去?

他睡了多久我不記得了,去衛浴洗把臉,沒說什麼就告辭了。

再見到維克,他已經畢業,卻沒有從事建築。

他告訴我,母親一個人在關廟,想回家陪伴,因此在台南市區開了一家小飲食店,賣貝果、咖啡等簡餐。店名叫「漫客」,是從日本漫畫發音發展而來。他自己是漫畫迷,我去了他的小店,裡面滿滿都是年輕人,人人手裡一本《海賊王》。

消費者都跟維克很熟,他一面送烤好的貝果,一面停下來回答《海賊王》第十四集在哪裡。

每次去台南都會繞道「漫客」,和維克聊一聊。他使我確定金牛座有一種安定,永遠微笑著,就是他告訴我罹患恐慌症時,依然是用那樣溫柔安靜的表情說的:

「我罹患恐慌症……」

「有人帶我去廟裡找乩童……」

「我也服藥……」

我相信那樣在恐慌症時依然沒有失去的微笑會治癒維克。

最近去台南,「漫客」依然很多年輕人,但看的已經不是《海賊王》,維克拿了一本給我,封面是《葬送的芙莉蓮》。

蔣勳

蔣勳,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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