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天蠍大哥(上)

聯合報 蔣勳
蔣勳的大哥。(圖/蔣勳提供)

我一直沒有意識到大哥是天蠍座。

也許家人的生日習慣用舊曆。他的生日是1943年10月4日,因此對他的星座,模糊印象是天秤。在他過世後,我查了一下,換算成新曆,他新曆生日是11月1日,很典型的天蠍。

我忽然高興起來,我有一個很帥氣的天蠍大哥。

大哥很帥,不是普通帥,是那種走在街上引人注目的那種帥。(圖)

1950年代,我們住在大龍峒,台北北郊一處同安移民的老社區。我四、五歲,大哥九歲十歲,他會帶我到附近基隆河、淡水河交匯的地方游泳。他拉著我的手,慢慢往水深處走。我覺得河水一波一波,淹到我的下巴了。本能踮起腳尖,身體飄浮起來,腳踩不到底,很恐懼。有點恨自己這麼矮,「如果像大哥那樣高多好!」

那是我最早對大哥的崇拜仰慕吧!

兩河交匯,濁流滾滾,波濤洶湧,河裡流著貓狗動物屍體。我一不小心,嗆到一口髒水,緊緊抓著大哥的手。他帶領我到淺水處,我踩踏實了,他縱身濁流波濤,仰泳,浮潛,自在如魚,那是我童年羨慕而崇拜的大哥吧!

「腳踩不到底,不安心……」我跟他說。

「學游泳,就是不要踩到地啊……」

我那時候應該想到,他是水象星座,而我是土。

我讀小學快畢業時,還很瘦小。大我四歲多,大哥已長成俊美少年。常常赤膊在院子練啞鈴。1950年代後期,沒有什麼健身運動的觀念,大哥自製了石頭的啞鈴,在院子裡擺一張條凳,仰臥在條凳上,雙臂提舉啞鈴,練出壯碩胸肌和結實漂亮的肩背與手臂。

特別是一段扁平精壯結實的腹肌,像鋼鐵鑄造。他總是在練仰臥起坐,伏地挺身,和現在許多重訓機械練出來的身體也很不一樣。

庭院的圍籬是劈開的竹片編成,很多空隙。籬笆外有路人停留觀看,認識的鄰居也會讚美吆喝,像武術館前圍觀群眾,對練武功的少年,會喝采一兩聲。

大龍峒是傳統而且保守的社區,除了廟宇裡的神像,壁畫上的貂蟬呂布,野台戲上的花旦小生,花姿招展,現實生活裡,居民大多灰撲撲的,衣著沒有顏色,臉上也沒有神采。

大哥長成少年後,成為社區裡快樂的事,好像身體裡自然放光,走在路上,虎虎生風。許多人看他,我跟他走在一起,也覺得光彩。

我一直發育得不夠好,怕河流浪濤,也不敢像大哥打著赤膊練習胸肌腹肌。身體有一點畏縮,總是躲在衣服裡。衣服也常常是大哥穿不下輪到我穿,他穿不下了,我穿還是太大,袖口、褲腳都要捲一兩圈。

衣服過度寬大,肉身就顯得萎縮。希臘裸體展現人體,東方卻常常把身體藏在深不可測的寬大衣袍裡。

成長的記憶裡一直有一個健康壯碩開朗俊美的大哥,我有時候在一邊欣賞,有時候會提醒自己我不可能是大哥,穿著他留下來尺寸過大的衣裳褲子,小小的身體,開始迷戀寫詩畫畫,發展出完全不同於大哥的另外一個自我。

我不知道他是天蠍,我對天蠍也認識不深,我想,會不會,他也始終不知道這個摩羯弟弟在做什麼吧……

他在一個保守社區長成少年,他的俊美曾經是情感壓抑的社區少女欣慕追求的愉悅,我發現這件事,是一次偶然的颱風。

沒有抽水馬桶的年代,當時我們家的廁所在院落的最西北邊角落,是一間獨立茅房,靠著後巷。

傳統蹲坑式的廁所,底下一個大糞坑,看下去,臭糞上蛆蟲蛹動,很像地獄,也非常臭。

定期會有糞車來掏糞,臭氣被攪動喧騰,四處散溢,眾人掩鼻快快逃避,都很難不作嘔。

糞坑掏完糞,糞車走了,忘了蓋上蓋子,剛好颱風來,風從下面鑽上了,洞口的風特別強勁,在廁所裡吹了一圈,如風捲落葉,從上面橫梁上吹下許多照片。

我忘了那些照片是誰發現的,總之,最後交到父母手中。燈光下,照片平擺在餐桌上,氣氛凝重。

照片裡都是短髮女學生,清秀可人,帶一點淡淡微笑。

那個年代,大眾生活裡,沒有什麼攝影。多是去照相館拍一張證件用的一兩吋大頭照。照相館拍攝的方法很固定,「臉微向右側──」「笑一點──」固定的拍攝方式,黑白證件照片很呆板,千篇一律。

這種證件照片擺一排在桌上,有點審訊的證物儀式感。

父親板著臉:「哪裡來的?」

大哥正直誠實,據實回答:「走在路上,她們拿照片給我。」

「為什麼要收?」父親還是板著臉。

「塞在我口袋就跑了……」

父親把照片翻過來,背面都有字。「震弟存念,月鵑姊」「蔣震吾友,珠」。

我剛看了一兩張,媽媽就把我們圍觀的幾個趕走,「去做功課。」

那個年代少女的戀愛這麼隱晦,大哥十五歲左右,「月鵑」「珠」大概也就十五、六歲吧,可能是同校同學,學姊也可能,或者只是一起搭公車上課。

男生擠一堆,女生擠一堆的時代,這樣塞一張照片到異性口袋,大概比今天網上約炮還大膽了吧……

情慾在天空星辰會是如何閃亮?古老的希臘神話,宙斯從沒有停止祂無止無盡的情慾索求,變成牛,變成天鵝,變成老鷹,變成一束光,無所不在,男女通吃,動物植物都是情慾對象。我已經在讀「希臘神話」,似懂非懂,大哥不知道,他練出的希臘神祇般的美麗身體,如一座完美大理石雕像,已經在社區醞釀風暴。

《世說新語》裡記載南朝美男子被婦女圍觀,那個美男子叫衛玠,天下大亂,衛玠從北方往南逃難,逃到下都,圍觀美色的人還是像一堵一堵牆,據說,衛玠最後就被活活「看死」。

沒有死在戰亂,而是被「看死」,「世說」常有這種荒謬。

好看到被看死了,那個美男子「衛玠」,在今天應該羨煞許多無所不用其極要成名的網紅吧。

大哥被如此圍觀,送照片,我讀到「衛玠」故事,慶幸他健壯,抵擋得住。但是也才知道他一定很困擾,大概也害怕恐懼,他又善良,不知如何處理這些少女餽贈的照片,便一一藏在廁所的橫梁上,直到颱風來揭發。

我自作聰明跟他建議:「以後照片要用石頭壓好。」

小學六年級,我讀「希臘神話」,開始夢想一個和大龍峒社區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情慾懵懂,每每仰望還未被光害汙染蒙蔽的台北星空,就隱約看到酩酊的戴奧尼索斯,在雷電霹靂中誕生,父親的原型炸裂的胚胎,母親肉身燒焦成碎片,父親搶救子嗣,割開大腿,用自己血肉滋養未成形的胚胎……我讀著讀著,彷彿預見自己和大哥在星辰中相遇,剎那永恆,生死錯身而過,彼此這樣靠近,又如此遙遠。

大哥很像希臘神話書裡附的Hermes的雕像,他是信使之神,奉宙斯命令,把存活的戴奧尼索斯嬰兒送到森林給溪流水仙。

「火中誕生,水中養大」,所以戴奧尼索斯,身上有父親霹靂之神的火,也有母親凡人的卑微脆弱,便做了酩酊醺酣的酒之神。

我知道自己的狂傲不羈,也知道自己的卑微軟弱,也許嬰兒時的身體,就託付給了俊美的Hermès,更可以肆無忌憚荒唐頹廢。

我偷偷問母親:「為什麼月鵑照片寫「震弟」?她是姊姊嗎?」

「做功課!」母親斬釘截鐵打斷我的問話。

照片颱風事件後,大哥從初中畢業,越發長成如同Hermes般的高䠷漂亮。

這樣神祇一般美麗的兒子,父親是否也感到不安?

父親和大哥談起未來的前途規畫,最後決定送大哥到島嶼遙遠的南端屏東東港就讀空軍幼校。

軍校的體制,幼校屬於一般高中年齡,有點是正式官校的預備班。

父親自己是少小就獨自離家的,跨過兩個省界,到廣西南寧報考黃埔軍校,大概也才十五歲左右。

父親對大哥有信心,也相信這個兒子可以獨自走遠,離開紅紅粉粉的牽絆糾纏,走出一條健康的道路吧。

母親會有很多不捨,大戰亂之後,親人沒有離散,她異常珍惜,大哥到屏東,她也哭了幾天。

我有些遺憾,是竹籬笆拆除了,改成磚牆,沒有縫隙,原來在籬笆外窺探欣賞的人群不知還來嗎?庭院中的長條凳,條凳下的石頭啞鈴還在,因為蓋磚牆,砍去的幾株扶桑花,砍斷了,還是花開爛漫,父親督促我早點拿到河邊去丟棄。

大哥假期會回家,帶著屏東的鹹水鴨,讓母親開心。母親摸著大哥的頭問長問短,還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大哥長得非常健碩了,軍校的操練,軍校的規律生活都讓他實實在在成熟為一個男人,肩膊寬厚,氣度沉穩,和父親談話時也像兄弟。

大哥會和我談遙遠的東港,談那些十六歲左右的軍校生的無法無天,半夜偷著去海灣潛水抓魚,腹部被銳利的牡蠣殼割傷,一道道疤痕,他說:「夜晚海濤聲音好聽,月光一波一波……」他撫摸著緊實腹部上的疤痕,沒有說傷痛,只是告訴我神話般的夜晚。

他說軍校生頑皮,披著白被單,一整夜站在廁所裡,想嚇唬夜歸教官,結果自己站久不支昏倒了。

也許神話不在希臘,神話陪伴年輕叛逆荒唐的生命走到天涯海角。

他從幼校畢業,寒假回家,和父親提出一個要求,他要在家裡辦舞會,邀請同班同學來玩。

現在很少有人理解1960年代「舞會」的神話意義。

我初中剛畢業,周末會和同學去中山北路美軍顧問團門口看「舞會」。

高大帥氣穿軍服的美國軍人,穿大蓬蓬裙的花枝招展的金髮紅髮仕女,一對對從車上走下來,走進我們不能進去的顧問團俱樂部,像神話一樣的空間,在樂聲悠揚裡翩翩起舞。

我們的確是在看神話,因為現實生活裡民眾是不准跳舞的,一直到高中,辦舞會還會被警察、少年組逮捕,送學校記大過。

和父親面對面坐在餐桌兩邊,談著「舞會」一事,大哥和父親的確很像兄弟了。

「家這麼小,要容納多少人?」

「三十人左右,可以把客廳騰空,我們負責把家具都搬到臥室。」

我們家是典型公務員宿舍,客廳大約十坪左右。另外兩間臥室加起來也是十坪大小。

大龍峒除了保生大帝生日的廟會,大概就算大哥的「畢業晚會」最熱鬧了。

父親是奉公守法的個性,早早和派出所報備,警員都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大哥一手籌辦了他的「畢業舞會」。

家具都堆疊到臥室,騰空客廳成為舞池,電燈都包了彩色玻璃紙,還會閃爍。磨石地上灑了滑石粉,由專業DJ放舞曲。

最好的是前院很大,大柳樹下擺了條凳和椅子,男士都穿學校軍服,女生也是大蓬蓬裙,剛剛流行的倒刮蓬蓬頭。

舞曲多是傑力巴,女生要轉圈,輕輕用手撫著飛起來的裙角,蕩漾又有點矜持。

原來的計畫是要母親帶我們都去阿姨家,我們不肯,母親也不肯,我們就躲在臥室,坐在許多家具疊高落起來的沙發上,不時偷看閃爍燈光迷離撲朔的舞姿。

那是一個神話般的夜晚,磚牆上扒滿了人,少年好奇,連鄰居大媽老太太也好奇,都說要看「舞會」。

四十四坎一位最後纏小腳的老太太,也來看,笑得一臉皺紋,摀著沒有牙的嘴,說了一串大家聽不懂的話。

柳樹枝條垂下一絲一絲月光,跳完舞,額頭微微冒汗,啜飲母親熬的酸梅汁,俊男美女,輕聲細語,彷彿在夢中說話調情。

我想,天蠍座是可以讓大家高興起來的星座吧。大哥人緣很好,他們同梯次的同學直到七八十歲都有來往。青春都一晌,然後陸續凋零。隔一陣子,聽他說「某某走了」。某某,有的摔了飛機,有的為美軍搜集情報,成為黑蝙蝠,高空飛越中印邊界,深入大陸,刺探情報,失事,或被逮捕。大哥平靜敘述,他們以前有過美好的青春年少時光,身上有東港牡蠣殼劃過的疤痕,像勇士們的紋身。然而,家國憂傷,或者強國爭霸,一個小小的魚餌,或許壯烈,在飛越珠穆朗瑪峰時,不忘炫炫技巧,騰空翻轉,俯仰天地,「某某」一一離開人間後,大哥落寞,他們其實不在歷史中,不在核心,歷史邊陲的邊陲,大哥感傷他的青春,豪情壯志,卻也覺得啼笑皆非嗎?(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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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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