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紐約蘇活區孟嘗君和酒

聯合報 王正方
張文藝,筆名張北海。(圖/王正方提供)

兒子滿十八歲,張北海兄為提拔後進,買了兩杯single malt(單釀)威士忌請他喝。麻煩了,自此兒子說我是小氣鬼,專喝便宜酒。張文藝,筆名張北海,數十年來紐約蘇活區的孟嘗君,酒仙。

一九六一年在金門島服兵役,每個星期日總見到一瘦長青年軍官,在金門縣城那間小酒樓上喝高粱,從此結為酒友;仗著年輕,我們以部隊的鋁碗對著乾,酒量都算過得去!

張酒仙才華出眾,就讀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時就出版過一本英文字典,但他仍然以「酒」聞名四方。北海曾在某私立中學教英文,一班學生頑皮、程度偏低、多數的家境好,得知張老師喜愛上等好酒,期末考前他們買了幾十瓶著名洋酒放在講台上,用意很明顯。張老師大怒,痛斥學生後,當眾將一瓶瓶洋酒倒入教室旁的溝中,聞著撲鼻而來的陣陣酒香,心痛如絞。這個故事我聽過好幾遍,每回還是同聲感嘆到痛不欲生,再乾一碗金門高粱。

那還是「雙日停火」(註一)的緊張戰爭狀態,退役離島那天,我們在金門料羅灣掩蔽處候了數小時,一艘三千噸大登陸艦摸著黑進港。登陸艦抵達岸邊,緩緩打開艦首的艙門,像一頭張著大嘴的巨獸;一聲令下數百名退役官兵爭先恐後快步涉水搶先登艦。陣陣浪頭衝過來,海水淹到胸口,身旁的北海兄,背著一只簡單行囊,兩手各提一件重物,在水中掙扎邁步。大家都平安登上戰艦,在甲板上曬衣服。酒仙北海拎上來的是兩綑用草繩綁紮穩當的金門高粱酒,每綑有八九瓶吧!

張北海宴客:楊澤(左起)、鍾阿城、劉大任、張北海、王正方、胡雲裳。(圖/王正方提...

十年後在美國的「保釣運動」又遇到酒仙,沒工夫喝幾杯敘舊,大夥兒忙著串聯、辦講座、組織抗議遊行……之後北海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工作,買下位於蘇活區(SOHO, south of Houston street)的大loft(舊倉庫改建為住宅),裝修成一舒適寬敞的公寓。數十年來的酒仙居所,成為紐約市當地好友群,四方知名人士、美女、英雄、逍遙過客最喜愛的去處。在那裡做什麼?暢飲世間佳釀,縱論天下大事……您去了紐約市,沒在張北海家喝過酒,乃天大的憾事。

傾聽北海兄談論杯中物,可以長知識;天下好酒,他大概都品嘗鑽研過。我只是一名貪愛半酣後飄飄然的無知酒徒,酒仙傳授的許多珍貴知識,如今多不復記憶。他說外蒙古出產的某個品牌伏特加酒,勝過許多俄羅斯產品。最特殊的是挪威的某伏特加,必須徹底冰鎮,仰首乾一小杯,它冰兮兮地順著食道溜下去,頃刻一股熱流湧回來直上咽喉,令人驚喜的回報!高粱酒是另一種學問,北京一帶出產的二鍋頭,價格合理,吃涮羊肉時不可或缺……

然而北海兄一生的最愛永遠是威士忌!是否來自他的英文文學背景,不可考。談論起威士忌來,那可就沒完沒了啦!光是談「約翰行者」(Johnnie Walker),他從來龍去脈講起,說到紅牌、黑牌、綠牌,釀造過程、年分……若記下來可以出本書;其他各式各樣的極品威士忌,更難以盡述。他嘗過最好的威士忌,是某蘇格蘭小酒店的私釀酒,入口即化,回味綿綿,永世不忘。追問再三,酒保笑著說:「全世界最好的威士忌,要留給最好的人喝,不准出口!哈哈哈!」

蘇荷區孟嘗君的標準形象:一手端著上好威士忌,在眾好友間天南地北的談笑風生,引頸一飲而盡。沒喝酒的時候他表情偏嚴肅,有著深沉的憂鬱。酒意步步升高,北海兄就愈來愈有趣了;此人遍覽群書、博聞強記、知識既豐且廣,特別對紐約市百花齊放的文化特色知之甚深,其他話題他也都通曉內幕,立即講出一番出人意表的卓見來。

「斗酒詩百篇」,自古便是文人雅士追求的境界。北海的文章自創一格,在海內外各大報刊雜誌上廣泛傳播,深愛此公獨特文筆的粉絲不計其數。記得他寫過一篇細讀紐約時報〈星期日專刊〉的心得報告;紐時星期日特刊,厚數百頁,包羅萬象什麼都談,北海花費整數天的時間細細閱讀,連分類廣告也沒漏下,簡直瘋啦!他發現了許多極為有趣、益智、有用、鮮為人知的訊息,有條不紊一一道來,更引申出紐約現實的社會百態,真是絕妙奇文!

喝著喝著總會聊到音樂,啊!這又是咱們蘇活孟嘗君的本行。一九五○年代台灣的年輕人,是美國流行歌曲、爵士樂陪伴著長大的;我們看著搖滾樂一步步流行起來,北海更是此道如數家珍的專家。某夜在張府喝茫了,他拿著一張大黑膠唱片,當著滿屋子的年輕、中年賓客,對我說:「這是Sam Cooke(註二)195X年出的唱片,王正方你應該懂得,我們聽完了之後就去自殺!」完全同意,我垂首聽歌,之後與蘇活孟嘗君再飲一杯,忘了自殺的承諾。

張北海宴客:劉大任(左起)、楊澤、鄭愁予、張北海、余剛、譚盾、鄭愁予女兒。(圖/...

北海、鴻玲,一對南北和絕配;先生是山西漢子,夫人乃江南佳麗,兩人在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同窗,自此不再分離。伉儷二人熱情好客,朋友多到難以統計,於是出入張府的多是當代鴻儒、世界各方的藝術家、詩人墨客、明星、導演、政界名士等,濟濟一堂,暢飲歡笑各顯其能,人間樂事說不完。

那一天我先到北海家喝了兩盅,鴻玲嫂叮囑我:「你們今天不要喝得太過分,早點送他回來。」

然後與孟嘗君相偕走到距離不遠的大畫家夏陽府上,名揚四海的夏陽在紐約數十年,他即將回亞洲長住,惜別酒會上擠滿了人,進門就各自東西不停的喝,快到支撐不住的程度,我悄悄打道回府了。

數日後我去張府混酒喝,鴻玲嫂見到我就指著鼻子罵:「那天我同你講好了要送北海回家的,你跑到哪裡去了?看著你們兩個人走出去,半夜他讓幾個人抬著回家!王正方你太不負責任……」

北海坐在他看球賽的寶座上一語不發。慚愧,是我當晚不勝酒力開溜大吉,有罪有罪,馬上誠懇懺悔。十五分鐘後,鴻玲嫂問我:「冰箱裡有條新鮮魚,要不要做來吃?」當然好,吃起鮮魚來免不了要小酌數杯。

那張看球賽的皮椅子特別舒服,北海兄花了大錢買下來,舒服的坐著飲啤酒看NBA洛杉磯湖人隊比賽,看球賽的時候得喝啤酒,這是規矩。他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念書時,成了湖人隊的粉絲,終生不渝。某次我們一塊兒看球賽,鴻玲嫂向我招手,走過去探究竟,她問:「湖人是輸還是贏?」「湖人落後十幾分。」「哎喲!我不能同他講話,湖人隊輸球那個人會罵我的。」

孟嘗君長年喝酒,平日很少運動,年紀漸長之後免不了身體有毛病。北海入院開刀的紀錄不少,所幸一一化險為夷。鴻玲嫂為此經常念叨,要求他減少飲酒。二人達成協議:平時在美國本土不准喝酒,出差到外地例外。但是北海每日下班後,就去樓下聯合國大樓酒吧飲上兩杯。他說:「沒有違反規定呀!聯合國又不是美國的領土。」

他們賢伉儷拌嘴多半是為了勸阻喝酒而起,可是要酒仙不喝或少喝幾杯真是難上加難!間或兩人會互相喊叫起來,有朋友還聽到激烈的罵聲:「黃霸但。」的確,江浙方言的發音是王黃不分的。

北海最有名的書,名:「俠隱」。花費多年的功夫,寫就一部民國時代在北京發生的俠士小說,別具風味人人稱道。他最鍾愛的姪女張艾嘉(小妹兒),將此書的電影版權賣給某知名大導演,據說價碼挺不錯的。與北海多次喝到「高處」,套問他你到底掙了多少錢哪?孟嘗君舉杯而笑,轉變話題:「王正方,你每次的製片預算怎麼都那麼低呀?」

嗨!小子無能找不到大戶投資,好萊塢又不甩我,每部電影都是低成本製作。

多年後《俠隱》終於拍成電影在北京上映,它與原著相去甚遠,北海看了這部片子,當晚去鍾阿城家聊天,老哥倆聊到天亮。清晨阿城的心臟不適,送醫院急診。

對電影的熱愛與鑽研長年不衰,張北海當然也是位知識淵博、見解獨到的電影評論者,曾參與好幾部美國獨立電影的文字工作,廣交老中青各輩分的電影界朋友。那天我們從胡金銓導演追思會出來,在街角某酒吧坐下,憶起金銓哥的生前種種,唏噓不已。北海舉起杯子,他無名指上的玉戒指突然脫落,摔在地上碎成數段。北海掩面低泣,說:「是胡大哥來了,他要跟我們說故事。」

早年有一部香港電影,全程在紐約市拍攝。咱們的孟嘗君動用一切關係,大力提供協助,北海的蘇活居所,就成了攝製組辦公室。喝殺青酒那一天,席開數桌,熱鬧極了,北海告訴我:「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喝到胡言亂語的,全場亂了套!風情萬種的女主角,你當然知道是誰,坐在我旁邊,就和她深深的吻上了!」

我沒什麼反應,他又說:「喂,不是普通的那麼親一下子,是認真的法國式wet kiss!(濕吻)。」

「哦!TMD,你這老黃霸但。」

蘇活孟嘗君已乘鶴西去,壽八十六,他正在酒鄉快活。

●註一:雙日停火,1958年金門炮戰持續到1961年,為單日砲轟,雙日停火。

註二:山姆庫克(Sam Cooke),1950-60年代美國著名流行音樂黑人歌手,人稱「靈魂樂之王」。

王正方

王正方 居住美國四十年,歷任工程師、高級工程師、電子光學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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