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卿/遠遠一座大山
回老家的路上,車過海豐,從右手邊即可望見大武山。
近二三十年來,這一路上舉目所見盡是灰濛濛的煙霧氣,好天氣時勉強可見大山一點模糊輪廓。我鄉東邊綿延的群山,我們籠統指稱為大武山。遠遠的大山,恆定穩重屹立在那裡,為我們摒擋颱風的席捲,老人家敬稱為大山母。
小時候那些年每當颱風過後,在村子裡一抬頭就能數算青綠山壁上掛著幾條白練似的細細山瀑,山洪傾瀉而下遠遠就能聽見隘寮溪洪水奔流咆嘯,巨石在溪底憤怒滾動宛如動物凶猛奔騰。這時候總聽說,溪床上種植的西瓜又被沖走了。夏日裡也聽聞隘寮溪收走幾個去游水的少年,堤防上更流傳著鬼怪的流言,以致溪底、堤岸都是家長三申五令的禁區。
但,巍巍大山就在那裡,就在那裡。小學四年級時,我曾和同學騎腳踏車沿隘寮溪堤防直攻到三地門,去看了水門下的急流,抬頭看山,也看到許多渾身黑得發亮的「山地人」,以為已經去到很遠的地方了,便又蹭著腳踏車回頭。回到家就迎來一頓痛打。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去水門?「還為什麼咧,就是不能四界亂亂跑。」
母親總怕我們在課餘亂亂跑,便喊我們到田裡拔草、撿出田地裡的石頭。在一次番薯收成時,我跟在父親的犁後面撿拾犁翻出來的番薯。近午,田埂邊來了兩三個背了簍筐、衣裝顏色鮮豔的「山地」婦女。她們身上的顏色在一片番薯葉鬱綠、香蕉葉青的農地上顯得異樣多彩。當年,她們不定時從山那邊走路過來,在收成過後的田地上撿拾農人遺落的作物,於是總先在田壟上坐等農人完工。面對她們晶亮圓大的雙眼,紅唇黑膚,我不敢正視卻也無法撇開眼睛不看。嚼著檳榔的紅唇吐露連番歌調般起伏的話語,語尾總是上揚,聽起來很不一般,別有一種好聽的趣味。那一天,父親留了一畚箕的番薯給她們,她們發亮的寬闊面龐笑得像朵盛開的扶桑花,那麼爽朗美麗。
直到暮色四合的田野中,只有我們一家人和一部牛車,心裡總有點異樣的感覺。彼時,天地遼闊,四周最早亮起的人間燈火,是遠遠山腳下的三教寶宮的燈光,亮在綿延龐大山體的暗影裡,如星如螢,靜靜發光。伴隨著鄰近村落宮廟依稀的嗩吶,隔著距離聽來多麼撫慰人心。蒼茫中的燈光雖在家的相反方向,在夜黑星淡草蟲幽幽吟唱的田野,我以趨光趨熱的本能深深感受那一點燈火的溫暖。
在年少的記憶裡,我鄉總是炎熱。乾旱時節毒熱的陽光下,炎熱感從遠遠山頂上的雲朵傳過來。天邊山頭堆積著盡是凝如石膏的白熾積雨雲,偶有大冠鷲移行盤旋,從堤防上望見的隘寮溪底雖不是荒漠,所見盡是破碎的礫石和昏死的巨石,幾叢菅芒蒙著厚重的灰塵而低垂,燠熱籠罩住溪床,窒息了所有聲息,讓人感到沮喪,那裡什麼都沒有。許多年以後的秋天,我才在什麼都沒有的荒漠般的河床,看見了甜根子草遍地開花,銀光閃熠,蔚為風景,那是要在對的季節才看得到的風光。
但枯水期的溪床上,一片空曠,遠處偶有一輛玩具車似的砂石車緩緩爬過,沒有能讓人目光流連之處。但是,你若把鏡頭拉遠再拉遠,在將近百年前,大路關客家庄的鍾理和與他的同儕,遠遠走過來喧鬧著爭論大武山妖怪神仙傳說,跋涉過溪底到鹽埔公學校去上學。這一方水土也是日後鍾理和寫小說〈假黎婆〉的大背景。再往南邊看去,新碑鄉萬隆村的砂礫土地上,曾經陳冠學遙望著大武山寫下耕讀日記《田園之秋》。他寫道:「向東看山,看森林,看荒原,向西看田園。不論看哪一邊,都是一色澄藍的天展開著……連空氣都是輕質的水晶做的。這裡的任一樣東西,只要輕微的敲擊一下,就會發出清脆的琤琮聲,無怪四處是雲雀佩玉般的歌音。」那一方天地對他來說就是可行,可望,可遊,可居的理想地方了。
長久以來於我而言,遠遠的大山一直在那裡,只是像喜馬拉雅山一樣遙遠。隘寮溪堤防的盡頭於我是一塊陌生之地,對生活在幾公里外的魯凱族、排灣族人,從來都不熟悉。即便從小學時期每逢學校運動會跳的大會舞,我們穿上租借來的黑底布面上滿是刺繡和綴珠的魯凱族華麗服飾,配上當時廣為傳唱的〈高山青〉〈娜奴娃情歌〉或者〈山地門姑娘〉,直到高二最後一次穿上「大會舞制服」,但對那一身服飾仍然不知所以。
近年,當生態學家宣稱台灣雲豹已經滅種絕跡,啊,我才知道在那遠遠的山林裡曾經有過台灣雲豹翻騰跳躍。為此特地去台灣博物館看了雲豹標本,那禁錮在玻璃櫥窗裡,身上雲紋斑斑,回首張口的姿態,尾巴警戒翹立,完全就是一頭憤怒而憂傷的困獸,這是活躍在原始森林的台灣雲豹會有的樣子嗎?
2021年初夏,趁回鄉省親之便,在屏東美術館觀賞了李賢文彩墨創作《台灣雲豹回來了》。台灣雲豹回來了──這個畫題反覆念誦幾遍,鏗鏗然有金石聲琅璫作響,彷彿有許諾的分量。
所以,台灣雲豹回來了?畫作〈雲中豹〉在雲天之間,雲豹居高臨下,怒眼圓睜張口呼吼。〈雲豹在我心中〉,宛如神靈重返故地,探望祂的子民。森林有耳,田野有眼,雲豹在大自然中觀望著人們。這樣的「台灣雲豹」並非想像的動物,在《生蕃行腳》裡森丑之助如此記述:「在水底寮看到下山的排灣族人……頭目及勢力者都披著雲豹皮衣,腰跨用老鷹翎羽裝飾的長刀,悠然闊步於街頭……」一幕多麼綺麗多彩的往昔風光。
據悉,目前霧台鄉還留存著以豹牙裝飾的頭冠,有人手臂上還殘留幼年時遭雲豹抓傷的痕跡;〈神山豹衣〉呈現的是神山部落頭目家的一襲完整的斑斕豹皮,縫綴在魯凱織布中成為一件罩袍,承載著一身魯凱族的花色和紋路。在這一身毛皮之下,曾經棲息著一個怎樣的靈魂呢?
壓軸的〈紅櫸木〉三聯作,有著敘事的細膩情節,畫面正中紅櫸木挺立,左方是魯凱史官奧崴尼對幼兒訴說紅櫸木的故事。右方台灣雲豹正信步走來。紅櫸木屹立在俯瞰南隘寮溪的山崖邊,正是魯凱人回舊好茶路上的指標。
但是要如何才能走到紅櫸木所在之處呢?奧崴尼在二十幾年前出版的《雲豹的傳人》中仙人指路般寫道:「從水門往東方,沿隘寮溪行大約走半天的路程,脫離溪谷向左方依斜坡行橫過兩個溪谷,還要爬過斷崖峭壁,翻過一個山頭之後,便見到紅櫸木──底尼瓦依。」多年之後又經過莫拉克風災摧折,山體鬆動、破碎了,魯凱人路上的困難,怕也不是我們能夠想像的。
雲豹消失,山體崩塌,在年年不斷的地震、風災和土石流之後,還能確信大山會一直在那裡嗎?回老家的路上,眺望遠遠的大山,恍恍然不免疑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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