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軒/話術

聯合報 林宇軒

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我打電話給父親。

從國民中學的教職退休後,父親這幾年多了許多的空閒時間,生活的意義就是待在家中,投入以前因教書而無法全心參與的咖啡、影集、國樂。平時穩重的他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多話,反而將內心的情感表現在行動上──最常見的就是在家人出門時充任司機。像是許久未上工、突然獲得一份新工作的心情,有時只是短短十分鐘的步行路程,他也堅持要開車,載我們從家門出發到目的地;節省往返交通時間的同時,也能多陪我們向前一段路。做事一向謹慎的他沒說出口的話很多,但身為孩子的我總是想得更多,所以在時間沒有太大壓力時,總是選擇租借公共腳踏車,沿路上的車潮搖搖晃晃地回家。

五分鐘後,父親抵達車禍現場。

傍晚自學校返家的我騎著腳踏車經過菜市場,四周人潮與車潮相互交雜。突然,一位對向而來的婆婆騎著機車轉彎,毫無預警地切進我即將行經的路上。煞車不及,我在來往了二十幾年的故鄉街道上,以一台腳踏車撞倒了一輛機車──巨大的金屬碰撞聲傳向四面八方,所有在菜市場邊行走、買菜、講價的人,此刻投來他們全部的眼神。從驚嚇中回神,和阿婆確認彼此只有輕微的擦傷後,我一邊拿手機向警察確認事故發生的地點,一邊用不甚輪轉的台語和婆婆辯駁究竟是誰沒有看清楚路況。

一個大學生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眼前的婆婆正來回搓揉著自己的膝蓋,向著前來處理的警察控訴自己常年的痼疾,此刻任何辯駁都對健康的我來說非常不利。一位年輕的警察趁蒐證的空檔悄悄拉我到一旁,在我耳邊小聲說道:「婆婆似乎只是要錢」,建議我給個數字,只要雙方確認、和解完,一切就都沒事了,大家可以趕快回家吃飯。我不甘心,一切也就僵持不下。

在進行筆錄前,父親不停叮囑我:等等不要說「撞到對方」,而要說「發生擦撞」;不要說「來不及煞車」,而要說「自己有觀察周圍路況」……諸如此類的話術。我點點頭,像即將離家接受試驗的初心者,往後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嚴肅的辦公桌前,我和一位警察對坐,按著方才的演練,粗糙地將嘴裡的語句排列整齊,把印象中的行車路線畫在紙上。把記憶沉沉遞出去以後,警察在螢幕上召喚出街邊的監視器畫面,以影像和事故初判表,一一比對我交出去的說詞。

一切只證明我想得遠遠不夠多。

街邊監視器的位置距離事故現場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婆婆的機車和我的腳踏車在低解析度的螢幕上,全部化身為幾格小小的色塊,就算放大再放大,也完全無法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又陷入僵局。父親不忍這處境,從皮包裡拿出兩千元打算和解。警察笑了笑,婆婆也笑了笑。離開警局的父親向我遞來一頂安全帽,說:「我們回家。」

「這次是運氣好,只有小擦傷;如果運氣不好,真的發生什麼事,你要怎麼辦?」夜裡,一向穩重而謹慎的父親,在機車前座迎風吐出他的聲音。

坐在後座的我抱著他,想起我們還沒吃晚飯,便什麼話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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