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守護:公公的病痛與菜園的豐收
【飛越千里看台灣】
文/石晨曦
公公在南部鄉下住習慣了,即使已行走蹣跚亦不願隨我們來台北,彼時我們的經濟狀況不佳,小小的二樓租屋是城市中的鳥籠,樓梯狹窄,上下不便,不若鄉野農舍那般自在。
公公沒有逃過家族遺傳的糖尿病,他平日飲食又無節制,沙士、可樂不斷,併發症日顯,雙腳自腳趾處慢慢潰爛,漸漸行走不易。我與先生商量,他在台北上班,我帶著兩個孩子回鄉下住,方便照顧公公。
平常回去看公公,像是過客,簡單清掃住一晚就離開了,回去長住,裡裡外外都得細細打理。
廚房的層架上,廚具擺放整齊,塵埃厚積,除了那個塑膠碗櫃有動過的痕跡,其他廚具都保留著婆婆在世時擺放的樣子。打開冰箱,異味撲鼻,瓶瓶罐罐上刻印著消失在過去時光裡的日期。眼光所及處處盡顯一個獨居男人的孤單與頹廢。
那間我與孩子要入住的房間小叔失業在家時住過,裡面堆了一些雜物,有小叔的,也有當年婆婆收集的一些細軟。空氣氤氳刺鼻的霉味,角落木板床上老舊的榻榻米是黴菌的溫床,棉被、枕頭黝黑,表面附著的油垢在光線的覆蓋下反射出亮光,拿起來沉甸甸,潮濕得像是可擰出水來。
我戴上口罩,將那些雜物一件一件搬去院子裡。有壞掉的古董收音機、數個醃製醬菜的陶缸,玻璃瓶大約有二十個。一張沙發椅長年暴露在潮濕空氣中,沒有人體溫度的滋潤,更易受損,表皮龜裂成一張潑墨圖。外層貼皮零零碎碎剝落的木製衣櫃裡掛著幾件婆婆生前愛穿的衣裙。這些老物件在我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往日光景,我彷彿看見婆婆正穿著那件藍色衣裙坐在沙發椅上將一大桶切好的鳳梨片一片片夾進玻璃瓶,一層鳳梨,一層砂糖、豆豉,製作美味的鳳梨醬,收音機溢出悠揚的音樂,陶缸裡裝滿醃製多年的老蘿蔔。念至此,我情不自禁揭開缸蓋,裡面空無一物,些許殘留著老蘿蔔的香氣。
房門對面的客廳牆上,婆婆穿著那件藍色衣裙慈眉善目的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股罪惡感湧上心頭,我低頭閃過那個眼神,心中默默跟婆婆道歉,往日時光終須一別,未來這間房裡會擺上新的衣櫃,剪影一段新的兒孫們的人生光景。
院子裡野草叢生,旁邊菜園里地瓜葉與野草爭地兀自生長。我拔草、翻土、施肥,將土染整理成一畦畦,去鎮上買來各式菜種種下。我生長在農村,少時隨父母下地耕種,對農活雖不能說駕輕就熟,也算是頗有概念。我知道哪些菜蟲愛吃,哪些菜蟲不愛吃,可交互種植,減少蟲害。我知道施肥時肥料不可埋得離菜根太近。我知道如何搭建支撐像小番茄、菜豆這樣的高大植蔬的棚架。土壤不藏私,盡情回應用心親近它的人,沒過多久,菜園里綠意漣漪,我收穫了第一批可以下鍋的蔬菜。
醫院判定公公腳趾腐壞嚴重,須截肢,可經過多方評估,醫生又認為公公的心臟已退化可能無法負荷深度麻醉,於是開了一些內服外敷的藥物讓我們帶回去自己照顧。
夜裡,我常被公公的哀嚎驚醒,他一直呼喚我的名字,向我討要止痛藥,我不能給他過量的止痛藥,一切須遵醫囑。我的眼睛周圍長出兩朵烏雲,宣示我疲勞的睡眠。
我沒有學過護理,幻想著護理師的樣子,為公公的腳上藥,先用生理鹽水洗清他的雙腳,用消毒過的鑷子小心翼翼的把藏在肌膚下的膿一點一點拉出來,再用優碘清洗一遍,擦上藥膏包紮起來。一日三次,我日復一日的這樣做著,與那永遠除不完的綠色膿液較量,可公公的腳仍不見好轉,腳趾變得越來越黑,最後組織盡數壞死,十隻腳趾如木乃伊狀黝黑乾枯,腐壞向上蔓延,腳趾與腳掌連接處腐壞到只剩下相連的關節,那完全壞死的腳趾若不截去,傷口永不可能癒合,可醫生仍不願為公公截肢。
看著公公日復一日的痛苦,我心中百般煎熬,於是鼓足勇氣用消過毒的剪刀將公公的十隻腳趾從趾節處剪下,那裡的神經早已壞死,只剩下藕斷絲連的關節,公公並未疼痛哀號。腳趾截去之後,我恆常的照護,半年後公公的腳傷竟奇蹟式的癒合。
公公的腳傷痊癒後,眉眼漸漸舒展,沒有了公公的夜夜哀號,我眼睛周圍的那兩團烏雲也漸漸消散。
乾淨的庭院裡,公公眉間微笑,坐在輪椅上看著兩個孩子追趕嘻戲,我撩起衣袖,捲起褲管在菜園裡撥弄土壤,小番茄、青椒、菜豆、茄子已結实累累,剔除雜草的地瓜葉莖葉烏青茂盛,香菜、小白菜牽手在一起乾淨的生長。孩子玩累了,跑來菜園採摘青椒、小番茄,在旁邊水龍頭洗一洗,就能品嘗這未曾經過任何加工的新鮮滋味。孩子拿一顆小番茄遞給爺爺,爺爺張口接住,下一秒,他眉眼皺縮,嘴角上揚,酸與甜,個中滋味寫在臉上。
我直起腰桿,也順手摘下一顆紅透了的小番茄放進嘴裡,好甜,那個曾經灰色頹廢的家園如今看過去已是滿園春色。
●專欄「飛越千里看台灣」:石晨曦,來自中國、現居新北,讀創故事駐站原創作家,著有《八零九零我在中國的少時光》。分享一個異鄉人來台灣從零開始的心路歷程,以及所見的兩岸之文化差異。每月一篇,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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