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是半個日本人?你不知道的國姓爺身世與文物意義
文_曾令愉/旅讀
圖_cheerimages、photoAC、いなほ書房、倫敦衛爾康博物館Public Domain、立命館ARC CC-BY4.0
千里之濱,福松降生
一六二四年八月廿六日,為與中國貿易而占領澎湖的荷蘭人,與明朝多番交涉後達成協議,在這一天開始退出澎湖,將堡壘遷往大員(今台南安平)。以此為始,直到一六六二,荷蘭在福爾摩沙島共三十八年的歲月,是台灣史上所謂荷據時期。
為什麼提這一天?因為就在隔日,鄭成功出生了。
歷史正是這麼巧合。那一天,甲板上人聲吆喝,忙亂紛紛,福爾摩沙長官宋克抬眼望向福爾摩沙島上綿延的山脈,盤算著:「中國人與日本人已開始在大員交易,我們怎可把這生絲貿易的利益拱手讓人?」聰明的宋克腦海中,有一份東亞海域商貿戰略圖,但他縝密的藍圖偏偏少了最近又最遠的一筆算計。
他沒預料到的是,在他們船上工作的那個翻譯官,在長崎的平戶島與日本女人生下一個男孩。三十多年後,那個男孩將親手終結荷蘭在台灣的一切。
來自大海的孩子
一六二四年八月廿七日,在平戶島一望無際的千里之濱沙灘上,一個日本女子虛弱地倚在一塊大石旁。多虧這塊大石頭掩護,她剛在這裡有驚無險地經歷了從少女成為人母的過程。顧不得甫經生產的疲憊,她喜悅地望向懷中的嬰孩。那是個健康白胖的小男嬰,女子決定以孩子爸爸鄭芝龍出身地福建,與她名字裡的松字為他取名,「就叫這孩子福松吧。」
「福松,福松……」靜謐無人的沙灘,一波波潮騷伴隨著母親柔聲的呼喚,小小的福松在媽媽懷裡笑了。這對天真的母子當然不會知道,男孩未來必須回到遙遠的中國,掛上「成功」這枚榮耀卻沉重的印記,面對明朝覆沒、清兵傾巢,經歷家破人亡、忠孝難兼,最後圍城逐荷、命懸鯤島。他這一生,將在戰船與砲彈中倥傯,在利益與道德間忖度,在信任與背叛裡煎熬;而此際,天地間唯母子二人的獨處時光,將是上蒼予他三十八年短暫劇本中,最慈愛的一場鏡頭。
有傳聞說,好萊塢曾想拍一部有關鄭成功的電影,主角由誰演呢?據說想找金城武。如果這是真的,那好萊塢的選角眼光頗有幾分道理。因為史實上的鄭成功,不但是個令人一見傾心的美男子,而且跟金城武一樣,是個中日混血兒。
但如果真要為鄭成功拍一部電影,最難拍的部分,我想會是鄭成功與母親田川氏獨處的兩個場面──一場生迎,一場死別;一場至慈,一場至悲。
至慈與至悲
至慈之生,自然是一六二四年田川氏在千里之濱生下福松的那一幕。而至悲之死,則是一六四七年清兵攻陷泉州南安,好不容易來到中國與丈夫兒子相聚的田川氏不幸殉難,由鄭成功親手入殮。關於她的死亡,流傳著各種版本的說法,有說是清兵所殺,但多數認為是田川氏自盡;至於自盡的形式,一說是自縊,亦有說是切腹而亡。明末遺臣黃宗羲《賜姓始末》則記載,鄭成功悲慟之際,將亡母的肚腸取出滌淨,才讓母親入土為安(成功大恨,用夷法剖其母腹,出腸滌穢,重納之以殮)。
這驚心動魄一幕,自然讓後世對於鄭成功極端決絕的性格又多幾分想像空間。但,那又何妨是鄭成功與母親之間,最後一次的無言相對,以及母子連心的身命相託。
在以明鄭故事為本的歷史武俠小說《妖刀與天劍》裡,小說家上官鼎便把這至悲的一幕,寫得至美:慘遭清兵蹂躪、餘燼未熄的殘破村鎮裡,鄭成功趕到母親居所,只見田川氏盤坐室內,長髮覆面,雙手緊握一柄短刀插在腹中,已然斷氣。但她「蒼白全無血色的面孔上黛眉紅唇,顯然死前刻意化了妝」,更令鄭成功驚訝的是「母親的臉上竟然是出奇地平和,絲毫看不出切腹待死的劇烈痛苦」,她身邊放著一件雪白絲袍、一籃絲帶與一桶清水,成功忽然領悟母親的心意,便親手為她打點在世間最後的容顏:「抱著母親的身軀時,他感念到母親切腹前心智的清明。她似乎預知愛兒將趕來為她的遺體做最後的處理,事先備下了必需的清水和用具,這一切著實顯得不可思議。想到這裡,成功終於崩潰,他放聲大哭在地,哭得有如一個孩子。」
母子連心,盡在不言
上官鼎將出腸滌穢詮釋為田川氏個人的意志,雖是想像之筆,但卻十分符合出身東瀛武士家族的她,與兒子之間無需言語,亦無需為外人道的心意相通。而小說更慈悲的地方在於,在田川氏斷氣前最悲傷的時刻,上官鼎將福松誕生的景象安排在田川氏的腦海裡:「她的靈魂已經出竅,短劍插在腹中,卻感覺不到劇痛,因為她已回到平戶的老家,在那美麗的沙灘上,她看到了一顆漂亮的貝殼……」
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廿三年時光凝於一瞬,從南安穿越千里之外的平戶。那年在沙灘上,芳華正好的田川氏獨自一人迎來男孩,臨世之時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福松;如今他長成英氣勃發的大將軍國姓成功,這次換他獨自一人送行母親,離世之際她仍是那個無疵無瑕的芬芳魂魄。
小說固然充滿想像,但福松在平戶與母親相依為命到七歲,卻是不爭事實。當年跟著海商李旦來到平戶的鄭芝龍,與田川氏一見鍾情,卻在福松出生不久又飄揚海上,當荷蘭人的翻譯去了,而後鄭芝龍憑聰明算計,躍身成為明朝的達官顯要。然而在日本這一端,中日混血的福松在父親缺席的成長歷程中,要面對異樣的眼光,保護母親不受欺侮,他與母親之間那份深厚羈絆無可替代,也無需他人的理解。有論者認為,讓鄭成功真正痛下決心對抗清朝到底的,正是田川氏的死亡─明亡使他成為孤臣,而母亡則讓鄭成功在心境上成了孤兒。在平戶的兒誕石前憑弔四百年前英雄初生,對歷史的解讀也不禁回歸人性之初。或許無關國族,無關朝代,在鄭成功終其一生黑暗處境中引渡他的,永遠是那至慈與至悲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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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第一家咖啡店,與鄭成功家族有關?
1888年,東京開了一家「可否(かひ,發音kahi,音近荷語koffie)茶館」,是史上公認日本第一家咖啡館。創辦人名叫鄭永慶,他正是鄭芝龍與田川氏的第二個兒子(亦即鄭成功的弟弟)田川七左衛門的第九代子孫。據說,鄭成功的這個弟弟出生不久就被過繼到母親家,故從母姓田川。而這一支血脈也傳承了鄭芝龍的語言天分,世世代代在長崎從事中文翻譯。
而第九代的鄭永慶,曾先後於美、英、法求學,原本有心創辦學校的他,卻遭逢妻子過世、自家失火等意外,因資金不足只好打消辦學念頭,取而代之的是把當時西方知識圈流行的咖啡屋引進日本。
這間咖啡屋除了賣咖啡點心,更設有書報室、撞球間等─鄭永慶希望創造的不只是新型態的餐飲業,更是一處屬於青年的知識社交場,讓各種階層的人都能在此交流新知。可惜,或許是太過新潮了,可否茶館最終倒閉收場,而負債累累的鄭永慶幾經周折偷渡西雅圖,1894年便去世,年僅37歲。如今,在上野御徒町站附近,還能找到可否茶館原址紀念碑,既為時代的開創留下見證,彷彿也從另一面映現鄭氏血統中那股勇敢創新的冒險基因。
不是和人,也不是唐人
鄭成功在日本的另一個名字:和藤內
讀者朋友看到本期封面恐會疑惑:「這是鄭成功?」是的,這是日本浮世繪師筆下的歌舞伎人物「和藤內」,史實上的鄭成功。一七一五年,與井原西鶴、松尾芭蕉並稱元祿三文豪的江戶時期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以鄭成功故事為本,製作了一部人形淨琉璃歷史劇《國姓爺合戰》(注)。從此以後,鄭成功在日本有了另一個名字:和藤內。
劇中主角和藤內正是史實鄭成功的化身,而「和藤內」(わとうない)則隱含著「非和人亦非唐人」(和でも唐でもない)的意思。劇中登場的史實人物除了中國父親(劇中名「老一官」)、日本母親(劇中名「渚」),還有鄭成功手下大將甘輝等,最後和藤內被封以「延平王國性爺鄭成功」之名,與甘輝聯手打跑韃靼人。
而後,《國姓爺合戰》劇目被改編為歌舞伎,日本浮世繪中描繪歌舞伎演員的役者繪,還有以特定英雄人物為主題的武者繪,也出現不少繪製和藤內的作品,尤其是劇中和藤內擊退猛虎(漢字作「虎退治」)、舉火觀察河水暗號等場面。
注:淨琉璃是日本一種傳統說唱敘事曲藝,而人形則是指以傀儡人偶演出,主題以歷史故事、庶民生活為主。而《國姓爺合戰》在日文漢字有「国姓爺合」、「国性爺合」兩種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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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藤內的服裝密碼
由於役者繪最初是作為戲劇廣告而誕生,因此特別著重經典場景、演員服飾等容易辨認的元素,好讓觀眾一望即知。從目前流傳的浮世繪中,可以發現和藤內衣著有幾項特點:紅底黃圓點、繩紋外衣、像斗笠的帽子。對照鄭成功肖像,由他外著龍紋官服、內為武裝盔甲的形象來看,紅底黃圓點可能是簡化的鱗片盔甲,繩紋則或許是中國龍圖騰的簡化;至於像斗笠的帽子,則可能是明清時期福建一帶流行的防禦武器─藤牌(以籐編織之盾)。
●文章授權轉載自《旅讀or》雜誌第150期:成功來了,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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