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店店員到電影發行人　王師沒有走完的那條路

採訪撰文｜王仁劭
攝影｜林昶志
場地協力｜郭怡美書店

或大或小──電影散場後的掌聲，王師卻聽得比誰都要清楚。帶著餘音，遁藏在下部電影的幕後，非業內人士可能不認識王師，但經由他大手一推，遞至觀眾眼前的是《翻滾吧！阿信》、《看見台灣》、《返校》、《流麻溝十五號》、《咒》、《青春18×2通往有你的旅程》、《鬼才之道》等諸多電影，且兼容商業及藝術。此刻的王師是牽猴子電影公司的共同創辦人之一，但回首遠望，他所留下的人生剪影，或許正悄悄地在某條時空線內，上演著「其實沒那麼美好」的日常樣貌。

閱讀才是最大的沉浸式體驗

並非電影相關科系出身的王師，畢業後入職外商公司，但知悉自己從小就是個好惡分明的人，很快就思考著若是繼續待下去，某天會以何種狼狽的樣貌被趕出公司。

「什麼工作是將來二、三十年，我持續投入還會感到開心？」個性大方樂觀的王師，也在初入社會沒多久，思索著未來的種種難關。

兩個月後遞出辭呈，這段經歷也成為了其中一幅剪影，如果繼續做下去呢？在那個平行時空中，王師坦承自己高機率會成為一位失敗的外商經理。

國中就讀美術班，而高中受到老師影響愛上國文，甚至會於午休時間背誦著《古文觀止》中的文章，王師認知到自己喜歡徜徉在藝文環境中呼吸吐氣，因此第二份工作選擇踏入誠品書店。

「面試時，店長問我喜歡讀什麼書。那時候的文青都看村上春樹、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等等，後來店長覺得我是個看很多小說的人，結果要談薪水了，我還想說自己夠貼心，外商公司給我這份薪水，那我就去尾數，再砍一萬！」後續的結果可想而知，王師笑著說店長聽到數字後都被嚇到了。

那份對藝文產業的熱愛，「心中美好的想像」也在此時徹底告別了。

然而談到閱讀之於王師的重要性，他也強調：「在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我反而認為閱讀需要耗費的心神更龐大，要專注的投入，建立起像防護罩的屏蔽空間，排除雜訊，同時透過想像進入書中世界。每次讀完小說後我都有嚴重的後遺症，是漂浮般的暈眩感，但非常享受。」

其實在短短的閱讀時間之中，也恰好像進入了一處平行時空。

心目中最愛的作品是《發條鳥年代記》、《城邦暴力團》、《達文西密碼》，對小說的熱愛使王師後續進入誠品，卻也在那段工作中意識到──有時候，熱忱難以撐起現實。

沒有刺激及想像，熱情會掏空

王師的第二幅剪影，是一名腰酸背痛的書店店員，並有著一雙逐漸失去光彩而黯淡的眼睛。

「想當文青，但文青的開銷其實不小耶！要聽CD、去Live House、買捲菸、看金馬影展……」如果說滿足「坍塌」的先決條件是某樣東西順利疊高，或許對王師來說，這個平行時空的自己根本難以打好穩固的地基。

輕鬆的口吻並非講述理想坍塌，而是以關鍵的欠缺來回應現實。

早期電影所描寫的工廠制度生活，人們天亮出門天黑返家，日復一日而一成不變，王師懼怕自己的輪廓也會變得模糊，分不出周遭獨特的你我。

像刪去法一樣，尚未踏入電影業的王師所遺留的剪影，也帶走了生命中微微的不安。

「不過若是繼續擔任書店店員，搞不好能根據碰到各種千奇百怪的人，來寫出一本很有趣的小說集。」

在台大誠品的日子裡，王師分享了不少荒唐的事情，例如有婦人詢問長生不老的書在哪？也碰過弄倒一排書就逃跑的大學生。

放棄與書為伍的後來，電影業滿足了王師注重的「刺激」及「想像」，伴隨著從閱讀中培養的敏銳度，是村上春樹書迷的他，二十六歲那年偶然發現了由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東尼瀧谷》，隨即向老闆提出爭取這部電影的代理權，也是這時候王師發現，自己具備著發現好電影的潛力。

「《東尼瀧谷》是我第一次參與投資的電影，那時候跟朋友集資，花了八千美金買到播放權，好像自己也成為了老闆。」

在公館的「海邊的卡夫卡」咖啡廳中用投影機放《東尼瀧谷》，大陣仗請了電影人藍祖蔚、作家柯裕棻、譯者賴明珠到現場，同時找了一位舞者在旁表演，王師談起這段魔幻的經歷時，爽朗的聲音穿透了時間軸，而雙眼便是充斥著光彩。

也許應該反過來凝望──從來都是電影發現了王師。

透過故事，捕捉掙扎的感受

從起初的熱愛演變為至今的專業，不禁讓人好奇王師心中影響最深、具有啟蒙作用的電影為何？

「有次段考完，我們幾個同學一起租了錄影帶來看，那部是《新天堂樂園》，才國中生而已，當時看完後卻有種難以描述的情感。直到現在，偶爾目睹這部電影的劇照，或再次觀賞修復版本時，都還是能誕生新的感動。」

大學時常跑「大世紀」二輪戲院，那時的王師也幻想未來當個二輪戲院老闆，造福文青，日子過得愜意自在。

這第三幅剪影雖然只存在於平行時空，卻也最貼近王師的現況，牽猴子電影公司從一開始的行銷定位，到如今也投入電影的開發過程，《返校》及《怪胎》便是其中的例子。

什麼都包，卻難以忽略在當前的時代裡，進電影院觀賞的民眾有愈來愈少的趨勢。

王師從來都不覺得觀眾必須無條件買單國片，或者更細的說──買單本土創作者的心血。如何抓住市場的潮流並與時俱進也很重要，但他也對自己拋出疑問。

「當人們追求便宜、快速、便利的方式來取得感官上的體驗，最後的結果會是好的嗎？」

數位化的影響深遠而不可逆，短影音當道、YouTube上「看完」一部電影只需要十來分鐘，在這樣子的潮流中被沖毀的是什麼？對此王師也有感而發。

「如果你正好是同樣熱愛文藝的易感人，身體裡內建某種天賦或密碼，雖然可能會因為感受過於豐富，進而承擔許多人察覺不到的情緒，這很辛苦，但快樂跟痛苦是一體兩面的。你對於生活上的察覺，乃至於跟另一位創作者進行跨時空的對話會更為強烈，同樣的物理時間內，感觸也能有別人的十倍百倍千倍之多，希望可以將這種天賦視為一種禮物，盡情享受它。」

但王師也相信透過影像來看故事這件事，會越來越蓬勃。時代再快，人們偶爾仍需要放慢腳步，藉著故事抵達內心深處，尋回短暫遺忘的感受，延續脈動，反覆新生。

過往的剪影是螢幕外的全貌

詢問王師有沒有幻想過，若是與電影告別，此刻另一個自己會在做什麼？其實想聽到的是對於目前的人生，是否有任何遺憾或後悔。

「完全沒有想過呢，我做選擇之前總會痛苦或焦慮，但選擇之後就不會想太多，盡力完成功課。」

王師說完後笑了，彷彿那幾幅剪影也正在身旁注視著他，稍有回答錯誤，剪影們也會隨之灰飛煙滅。

踏上電影業的選擇篤定而不悔，彷彿平行時空電影的核心：有些事物到頭來仍難以撼動。對王師來說也同樣如此，縱使曾面臨被掏空的擔憂，他也能懷著每段經歷的體悟，並以不曾改變的——文學及電影來填滿日後。

從平行時空中歸來，屬於王師的電影仍然持續播放著，雖然不是畫面裡的主角，卻得以映照出當下自己滿意的、完整的輪廓。

更多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24年8月號（NO.4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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