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神斜槓作家:出家和尚唐墨穿梭宮廟寫《臺北男神榜》
文/林欣誼(文字工作者);攝影|唐佐欣
春日朗朗的西門町,作家唐墨身穿袈裟漫步走來,在人群中有些醒目,但很快便融入斑斕多彩的背景裡。畢竟在熱鬧的西區街頭,火鍋店、潮服店、夾娃娃機和尚未開張的酒館,毫無違和地同時林立,隱身在燈紅酒綠之間的,還有一間兩百多年歷史的台北天后宮。
主祀媽祖的台北天后宮,現址曾是日本時代的弘法寺,因此側殿小小的龕室裡,還供奉著日本真言宗的弘法大師。唐墨為真言宗出家和尚,每個月的弘法大師禪定紀念日,他都會來這裡協助法會。這天,他如往常穿廟而過,行經香爐和籤筒,在弘法大師前虔誠祈拜後,轉身,這回不是誦經,而是談起他最新散文集《臺北男神榜》的老城區宮廟之旅。
寺廟和潮店共居,台灣神明與日本佛僧並存,就像唐墨本人,從作家、大學講師,斜槓到出家和尚、脫口秀演員,看似突兀不搭的各種身分,他卻能自在遊走其間。
➤民俗的中間人
上網搜尋「唐墨」或本名「林恕全」,得到的資訊可謂包羅萬象——他可以農曆過年在保安宮解國運籤,也會在俱樂部演出單口喜劇;他一手寫推理,一手寫歷史;他彈三味線,唱演歌,學南管,幾乎什麼都躍躍欲試。包括就讀世新中文系期間,「我最高紀錄一年投36個文學獎,全摃龜。」他本人補充。
眼前的唐墨,風格介於解籤法師與搞笑藝人中間,說話溫徐,舉止如常。七年級中段班的他,高中讀白先勇、張愛玲,開始寫散文,影響他最多的作家是林文月和樋口一葉。後來因朋友引介成為松本清張迷,一腳踏入推理,反而從推理小說出道,至今出版過《腥紅速寫》、《清藏住持時代推理》系列、《違憲紀念日》等作,涵蓋推理、歷史小說與散文。
他表示,相較於老一輩看不慣廟會儀式簡化,覺得禮崩樂壞,年輕人覺得陣頭和鞭炮很吵,身為中間世代的他,想藉《臺北男神榜》為自己的信仰寫點東西。同時,他也感到「民俗」逐漸成為地方書寫裡熱門的類型。
因此寫作前,他認真把同輩作家如楊富閔的《合境平安》、林徹俐的《附神》、吳明倫的《湊陣》等相關作品,都讀了一輪。結果發現,不論文學或非文學地方誌中的民俗書寫,「有鹿港人寫,府城當然不用講,嘉義人也都在寫,那是笑咱台北無人嗎?」於是「輸人不輸陣」的唐墨,決定來寫他最熟悉的老台北大小廟。
書中融合他的個人記憶流轉與宮廟文史踏查,從幼時拜關渡宮觀音為乾媽、在文山區隨尫公巡訪,寫到淡水的清水祖師大拜拜、艋舺的青山宮遶境,他以鮮活筆調走跳在廟會之間,爬梳安神立廟背後的先民歷史,搏桮問事暗藏的家族過往。燒香拜拜,乞龜求籤,是台灣的信仰民俗,也是唐墨從小到大的日常。
➤追蹤「在地」的足跡
雖然唐墨從大學時代便常走訪各廟、當香燈腳遶境,許多民俗知識就是他在進香團裡擠到轎班身邊「問」出來的,但即使功課做足了,寫作過程仍很「撞牆」。他苦笑:「本來初稿堆疊很多文史資料,後來自己看了覺得很噁心!」於是砍掉重練,刪刪修修,更著重從自身出發,比如談這塊島上的移民械鬥,「我想的是自己怎麼感受到的部分。」
〈萬善同歸〉便從他讀基隆高中時風靡的電動《世紀帝國》切入,移民史上的基隆械鬥與士林絕地大反攻,兇悍的三邑人與同安人交戰,呼應著遊戲裡的調兵遣將,「整張大台北地圖都有你我先祖逃跑的痕跡,雖然可恥但超級有用。《世紀帝國》最後一隊村民如果能找到黑森林中的一塊淨土,築起土堡城牆,就能偏安一隅。」
透過廟宇,過去的歷史重疊現在的腳步,不論是漳州人的開漳聖王、安溪人的尪公或同安人的霞海城隍,從互相踢館到上演大和解,人民也隨著神明,安家落戶。
唐墨自童年至今遷徙過台北士林、淡水、艋舺、文山區和基隆各地,再擴及父輩的老家宜蘭,信手拈來都是地方信仰和生活的交融。例如他家中從小暱喊媽祖為「姑婆祖」,阿公中元普渡會親自養肥豬公,阿嬤一年要按神明生日操持好幾回拜拜辦桌、用大灶炊粿。他從小愛吃粿,如今每逢大稻埕法主公廟聖誕,他固定乞龜一斤、還願兩斤,是食性,也是寄思於阿嬤。
角頭和宮廟叢居的艋舺三年前因疫情嚴峻封鎖時,他剛好落居在此。解封後,青山宮遶境舉行「煮油」儀式祭煞,巷間烤魷魚的攤車也隨之回歸。他寫油鍋灑酒燃起的焰光,交織著炭爐上的星星點火,久未見的阿婆再度推著攤車出現,他終於放下了心,讓人讀之同感疫後神明的保庇,心頭一暖。
有神之境,也跨越國境,他的外婆當年從山東遷台,一路從老家請來「老神」,置香爐安神桌,開始為人收驚解夢看風水。家族中有人遭遇生命難解之時,他隨長輩奔找通靈老師,幼時親近的士林夜市慈諴宮旁,便包含著一段他阿叔的擺攤人生。
唐墨強調民俗書寫「在地」的重要,強調自己下海來寫,「是為了逼出我的民俗咖朋友們——那些祖上幾代長居淡水或艋舺、廟裡柱子刻著自己阿公名字的人,都出來寫台北!」
➤萬般皆可通
巧妙穿插在信仰民俗之間的,則是唐墨回望自身的同志書寫。《臺北男神榜》開篇即病危,寫他韓國行回台後得猛爆性A肝住院,其實是接續上部散文《違憲紀念日》最末篇,也回顧了他曾經的夜夜縱情與放浪。不過,2019年在日本高野山真言宗正式出家後,他受持五戒,每天做早晚課,漸漸清心寡慾。
自稱「玩很瘋」的唐墨是如何受到佛光感召?「男同志另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特異功能,就是十個大概有十一個人都會說自己看得到。」唐墨妙言,男同志有橫跨兩性的特質,正如「看得到」的靈異體質,不也陰陽兩跨?原來重點都在「跨」。男同志如巫,都是要做一個媒介者。「信仰讓我跨到另外一個領域,我並不會通靈,但我可以告訴你六道輪迴,在另外一個空間是怎麼運作的。」
都說同志愛拜廟,那麼正信佛教和民間信仰不衝突嗎?怎麼調和佛祖和媽祖?「很難調和!」唐墨笑說從小跟著媽媽在家拜觀音佛,吃飯配淨空法師,是只信佛祖、不認宮廟「外道神明」的「佛教恐怖分子」。
後來讀多了文史資料,他發現包括關渡宮和北港朝天宮的開山住持都是和尚,現在廟裡主法的也都是比丘,甚至廟會活動都把觀音放正中、媽祖擺旁邊,「這讓我思考,爲什麼我們的佛教祖師要這麼做?」
從此他以恭敬心看待佛祖的超然包容,「人都會有心慌時,想要算命、收驚、求籤,但學佛之後,就知道這些求神問卜的結果是浮動的,呼應佛法說的『無常』。」除了看不慣殺生祭祀,他並不排斥這些傳統廟會,認為民間信仰要人行善的觀念和佛教相似,「只是佛法有更明確的『核心精神』來解答人生困厄。」
同時,從小對日本動漫畫如《犬夜叉》的興趣,也漸漸把唐墨帶往日本佛教密宗。接觸真言宗在台道場「住嚴院」後,覺得住職的開示很像心理諮商,禪修的體驗也帶點科學,吸引他逐步深入。
「但學到一個階段後,心想怎麼念來念去都同一套經?我想學《咒術迴戰》怎麼抓鬼啊!」唐墨話鋒一轉搞笑魂上身,解釋日本的佛教就像其他工藝傳襲,都需入門後才會傳授精髓,於是他便自然而然走入佛門更深處,出家為僧。
唐墨表示,日本佛教和尚不像台灣傳統認知的出家人,必須斷六親、閉門於寺,而較接近基督教的「牧師」,所以現在他仍寄居於塵世,一邊就讀世新中文博士班,生活以寫作為重。下本書他將書寫自幼著迷的「演歌」故事,藉此紀念甫過世的演歌天后八代亞紀。
寫作之外,他也導覽宮廟,跨足喜劇演出。在台上的他,披著袈裟開佛祖玩笑,從不諱言自己的同志身分。「對我來說,寫作和表演都是弘法的管道。」唐墨老神在在地開示眾生。
如同他的背包上,同時掛著青山宮遶境和彩虹旗的標誌,想必在他心中,已是「萬般皆可通,唯有佛法高」的境界了。
●本文為Openbook閱讀誌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的琅琅悅讀。原文為「人物》在佛祖與媽祖之間:出家和尚唐墨走跳宮廟寫《臺北男神榜》」,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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