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名人藝文魂／胃酸人：能將知識有效輸出，造福更多人的就是思想家

胃酸人（王稚鈞）這麼描述他對台灣的第一印象：那是兩千年初期，他剛剛考上台大，由於對即將前往的地方極為陌生，特別上網檢索「台灣」關鍵字。搜尋結果第一名是張街頭快照，拍攝時間在夏季，一個穿搭打扮入時的女生邊走邊啃甘蔗。大概是甘蔗太硬，以致神情有些猙獰。

那真的是文化衝擊！胃酸人回憶道。隨後他又查詢了將要在那裡渡過四年的學校，哦，有椰林，校園看起來很寬廣，該不會旁邊就是海灘？在他的想像中，台灣已經與夏威夷的熱帶觀光風情合而為一。

當然，你我都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就算開車從台大出發，距離最近的沙灘起碼也要半小時以上車程；經過長年國民禮儀推廣，多數人只有在夜市才會迫不急待地將買得的食物大口吞下，不，應該說也少有年輕人啃甘蔗了。但人文景觀的前後差異，正好側寫了胃酸人與台灣的淵源——來台灣求學並待下來工作的學子不少，但像他一樣服了一年兵役，一度以擔任外交官為志向，都可說相當罕見。

取出生地韓國蔚山諧音當綽號，胃酸人是YouTube 頻道「胃酸人 위산맨」的主持，也是「Jella! 線上語言學習平台」的創辦人，擁有15年以上的韓文教學資歷。該頻道主力分享韓國政經、歷史、文化相關知識及評論；新近開設的子頻道「胃公子 | 胃酸人生活頻道」則以旅遊、美食為包裝，走訪亞洲各國，也和來賓進行輕鬆又不失內涵的對談。

本月份琅琅專題「 外國名人藝文魂」之所以邀請胃酸人接受採訪，是被他過去的一次訪談打動。在那次對話中，胃酸人談到許多時候知識都被用於製造對立，但他期待自己傳達的內容可以成為不同族群、立場的交會點。因為那才是形成共識的基礎。

「我有講過這種話？聽起來蠻厲害的！」

胃酸人的經歷可用「精采」形容，你甚至能從他生命的幾次轉捩點，覷見20、21世紀東亞史的縮影——他的母系家族在中共建政後遷往韓國；胃酸人02年來台時，韓國剛剛走出97亞洲金融危機，飛速增長；同一時期，韓劇《藍色生死戀》在台引發轟動，但民間仍有不少人因釜山亞運爭議，對來自韓國的一切心存芥蒂；出社會後，由於在國際場合目睹台灣遭遇的外交困境，從而懷著擔任外交官的夢想再次來台，卻不巧撞上08年金融海嘯。面對薪資腰斬的困境，他毅然以韓文老師的身分展開新生活；隔年Super Junior為首的韓流勢力席捲亞洲，原本作為過渡時期的選擇也開啟了創業之路。

是這些閱歷造就包容性的觀點嗎？「很難說。」他回答：「我覺得一個人的模樣是過去所有經驗、經歷匯集的結果。怎麼思考跟背景有關，但說是哪一個元素成就現在的我，也沒辦法下定論。像你們平台在談的閱讀和藝文，閱讀一定有幫助，但也不只有閱讀而已。」

好比他讓人拜服的語言能力，就不是光靠教科書能培養出來的。初到台灣時，他找了一本對劇情有大致概念的白話小說，目標在一個暑假內讀完它。

哪一本小說呢？「《三國演義》。」

想當然爾，出師未捷身先死。胃酸人改讀中文版《哈利波特》，又為了搞懂同學間使用的哏，花兩三個星期研究周星馳的電影，漸漸累積出在韓國擔任中文助理所需的語言水準；在意識到那還不足以勝任外交工作，他開始大量讀報，抽掉娛樂版將報導社論一則則細看，也提筆寫週記。

朋友對他的週記評價是：寫得不錯，但太正經了。「我就是這麼遇見人稱『現代華語世界第一渣男』的徐志摩。」想讓文筆變得更鮮活更具生命力的念頭，讓他想起大學時便耳聞的傳奇人物，《徐志摩全集》也就成了胃酸人第一本完整讀畢的華語文學作品。

「當時我的中文造詣並不深，但讀〈再別康橋〉時，文章裡前後呼應、對隱喻的使用，短短的文字裡就能感覺到情感，這個渣男——不對，這位才子真的不愧對他的名聲。」此後，他無論是目的明確的撰稿或在社交媒體上發文，都會留意文章結構及必須的修辭。

胃酸人說他是抱持學習、準備考試的心態觀看周星馳的電影。「這就有點讀教科書的意思，不太會用好不好看形容。」相較周星馳的無厘頭，他更偏好世界觀、情節邏輯完整的電影，在這前提下，無論是純粹娛樂的商業片，以至於當代電影大師的作品都可以買單。

讀徐志摩不是胃酸人唯一文青取向的表現，他熱愛雲門舞集（『我曾經看雲門演出看到掉眼淚！』），過去也時常參加藝文展出活動——不是名家齊聚讓人眼花撩亂的大補帖式展覽，而是有足夠脈絡，能夠感受作者意念的特展。胃酸人舉了個例子，《蒙娜麗莎》，每年有無數遊客湧入羅浮宮只為一睹真跡，但只看《蒙娜麗莎》是不夠的，不會有人單憑一幅畫就能瞭解達文西所有技法、美感，以及他如何感知這個世界，只有這些前提具備了，所生的感觸才不會是拾人牙慧。

他對21世紀以來迅速崛起的韓國名導也有心得：金基德口味太重，洪常秀重視影像美，火花往往藏在畫面最深處；李滄東文學性極強，奉俊昊在抓取煽情、娛樂、社會寫實間的平衡上相當高明；朴贊郁的哲學底子賦予電影很強的概念性，卻能把握住必須的通俗……。

公眾視野中理性幹練的胃酸人其實有著相當感性的一面。而最吸引他的，則是李安。

胃酸人對思想家有一套自己的定義：不僅是腦袋裡的東西有價值，還能以稍微通俗的方式傳達。一個沒法把知識從腦袋裡拿出來的天才，只能在學術論文中活躍；反之能造福更多的人。

李安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位思想家：藉著意象上的創造力，提供通往精純思想的渠道。

胃酸人半開玩笑道，他覺得朴贊郁的某些方面和李安有點接近，「但朴贊郁比較自戀！」儘管他不總能領略電影裡深層的華人文化、道家哲思（如《臥虎藏龍》令人玩味的結局），依然被深深吸引。「好想有天可以跟他吃個飯啊。」胃酸人說：「但有個機會讓他知道有我這個粉絲，他的電影對我這個人、我的想法有很大的影響力，就足夠了。」

Jella語言平台創立於2015年，即將屆滿十周年；目前，胃酸人正積極地拓寬海外市場，時常在台日韓三地往返。回首青年時代的外交官夢想，他說當時確實滿腔熱血但也太過天真，以為能憑一己才智為台灣爭取更多空間，「但現實是，國際局勢往往由強國決定，外交官只是小人物，在大環境前很難有作為——至少那遠遠超出我的能力。」在以一分之差落榜後，他重新思考自己還能做什麼——那就試試做生意吧，當一個有影響力，對社會有貢獻的商人。

「我的想法一路都沒變，就是為了還改變人生路途的台灣一點人情。」

我們問他有沒有興趣以自己為題材寫一本書，胃酸人的答案意外地振奮人心。那依然與對李安的欽佩有關，胃酸人想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為理想楷模寫本書，文體可以是小說或敘事上別有意趣的散文，「對我而言，《少年Pi》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應該像水晶一樣晶瑩剔透，沒有動機深入閱讀的人能得到娛樂，關心主旨議題的影迷讀者，也能在這個穩定的系統裡判讀刻面、稜線，以及以上種種折射出的光線，領略作者的深意。

「但我覺得比起自己寫書，真正厲害的是有人幫忙寫書。」胃酸人笑道：「如果我努力生活、努力過好這一生，而且確實有些成效貢獻的話，我想未來會有人幫我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