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就是遮風擋雨的屋頂」 《YOUNG GUNS》如何影響九零年台灣?──林政德 X 盧建彰
採訪撰文|李鴻駿
攝影|YJ
場地協力|漫漫喫
一九九〇年《YOUNG GUNS》連載開啟,漫畫家林政德憑藉出色的故事編排與細膩畫工,在解嚴後的社會形成一股《YOUNG GUNS》旋風,跨界聯名職棒、代言機車廣告,更與《灌籃高手》同刊比拚;而他所締造的百萬銷量紀錄,更是台漫史上重要的一筆。漫畫是愛,是穿越時空仍能直擊心坎的子彈,本次特邀《YOUNG GUNS》作者林政德,與同為漫畫愛好者的盧建彰導演,一同聊聊這史無前例的漫畫誕生史——《YOUNG GUNS》如何影響一代少年?其風靡亞洲的魅力在哪裡?而當我們翻開書頁,漫畫能帶給你我什麼樣的安慰與救贖?
Q 首先請兩位回顧各自的漫畫初體驗。
林政德(後簡稱林) 我的第一部是漫畫《鐵超人》,一本六塊錢,非常薄,大概只有現在漫畫的兩、三回厚度。小學三年級的我,看見如此精細的線條與畫工,實在不相信這是人類可以做到的事情。有趣的是,《鐵超人》僅有六集,卻讓我意猶未盡,我甚至打算自己畫第七集,不過大概十頁左右就因為故事編不下去而停擺。
當時的租書店的漫畫架上,大多是台灣上一輩漫畫家的作品,如《大嬸婆》、《諸葛四郎》等,外觀老舊,紙張和印刷都較為粗糙。直到千葉徹彌的《好小子》爆紅以後,租書店才開始進日本漫畫書—不過當時仍是盜版漫畫居多。
盧建彰(後簡稱盧) 我跟政德老師大概差十歲,沒看過《鐵超人》,反倒是常看《小叮噹》(也就是現在的《哆啦A夢》)。讀南一中時,坦白說都沒在讀書,時間全花在讀小說、看漫畫—我的閱讀主力是哲學,比如叔本華、康德、卡繆或赫曼·赫塞的作品;但在小說之外,我也看林政德老師的《YOUNG GUNS》,兩種並不衝突,哲學作品討論個體如何在群體裡生活,這也是《YOUNG GUNS》所涉及的主題之一。
更重要的是,《YOUNG GUNS》並不只是純粹娛樂的作品,它陪伴了一代青年的成長,徬徨少年時,身體好似大人,心智卻處在小孩與大人的間隙,滿腹的苦悶焦慮無處發洩。這是很多小說喜歡處理的主題,但我的同學們不願讀小說,他們只想看《YOUNG GUNS》,我認為漫畫與文學的高度是相同的,漫畫的影響力可能更廣更遠,更容易進到你我的心裡。
Q 根據兩位老師的觀察與個人經驗,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社會對「看/創作漫畫」的態度是否有什麼轉變?
林 我國中時期,台灣開始流行少女漫畫,當時有一份《小咪漫畫周刊》對外徵稿,如果作品被登出來,便會贈送一支G筆尖的沾水筆,那對我而言真是夢寐以求的作畫神器!為了拿到G筆尖,我開始學習畫少女漫畫,還用我妹女性同學的名字投稿,沒想到竟拿下歷屆的最高分。由於當時刊物慣例,家裡的地址連同作品共同登出,於是我開始收到許多粉絲、阿兵哥,還有一些後來成為漫畫家的同好來信。後來,我太專心在交流作品導致學業荒廢,讓母親十分生氣,便把我床底下的漫畫通通丟掉了。《YOUNG GUNS》裡,主角袁建平的家人反對他去打棒球,其實也反映出我畫漫畫不被接受、認可的心情。
盧 聽政德老師的分享,我想到我的小說《替補的王牌》,彷彿是在《YOUNG GUNS》三十年後跟你致敬,那種年輕人的苦悶,是可以跨越時空的。後來回想,我人生所有重要的場景都有漫畫。某天下課,我在漫畫店裡,教官找上門告知母親車禍的消息,我手裡拿的是《沉默的艦隊》;後來在醫院探病的日子,我手邊翻著《YOUNG GUNS》,抽著與劇中人物一樣的Marlboro Lights;出社會後進廣告公司,三更半夜點還在苦惱隔日提案,這時候的我依然躲進漫畫裡,看的是《傳染》。
有一則報導指出,台灣每年吃掉兩億顆的贊安諾,作為生物,沒辦法好好睡覺是很悲傷的事情。看漫畫或許不能直接地讓你感到快樂,但是漫畫能讓你共感,讓你知道世界上另外一個靈魂在跟你受一樣的苦,過去漫畫可能被視為非正統、非主流,實際上它理應是現代人的心靈處方箋。它像是一道門、一扇窗,讓你我從苦悶的現實社會遁逃,而當我們把漫畫打開,它就成為屋頂,躲進去,能夠遮風擋雨,然後你就安全了,你就笑得出來了。
Q 《YOUNG GUNS》在當時取得空前的成功,與《灌籃高手》同台較勁,並在整個世代青年的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記。想請兩位談談《YOUNG GUNS》為什麼能成為經典?
林 當時台灣幾乎是日本漫畫的天下,只有少數本土漫畫能在報刊上見到,直到敖幼祥的《皮皮》和《烏龍院》,以及蔡志忠的《大醉俠》等名作連載,我們這輩漫畫家才對原創漫畫燃起希望。當時《烏龍院》風靡全台,《中國時報》舉辦了「漫畫大擂台」比賽,湧現出朱德庸、麥仁杰等優秀漫畫家,激起一波創作熱潮。然而,儘管台灣漫畫市場熱度上升,本土漫畫雜誌如《歡樂》半月刊、《星期》周刊相繼推出,但日本漫畫仍然占主導地位,《七龍珠》、《城市獵人》等暢銷作品相繼出線,本土作品質量還是難以與日本漫畫競爭。相差甚遠,難以吸引讀者。
直到後來,智慧財產權意識抬頭,日方授權本土漫畫雜誌出版,本土漫畫家也有機會在正版的雜誌上連載,同台較勁,這促使了本土漫畫市場的興起─儘管大多數本土漫畫家還是難以成功。只有《YOUNG GUNS》是少數例外。當時單冊銷量曾高達二十多萬冊,也促使各出版社積極尋找、培養新人漫畫家,漫畫創作前景一度看好,《YOUNG GUNS》的各種合作、代言,更展示了漫畫IP的潛力和產業價值。
我自己認為《YOUNG GUNS》成功,有幾個層面,一、因為日本正式授權台灣出版,讓《YOUNG GUNS》在《熱門少年TOP》周刊上與《灌籃高手》等名作同台競技;二、故事裡的台灣特色,如學生制服、時下流行語、熟悉的場景等等,讓人感到格外親切;三、畫風清新、故事情節豐富,主角顏值高,尤其受到女性讀者喜愛。
然而,也是裡頭所謂親切的「台灣味」,在我後來轉赴中國大陸工作後,便難以為繼了。當地的助手沒有騎機車的經驗,更沒看過棒球比賽,如何繪製出騎機車、打棒球時的主角形色?當大陸的生活習慣逐漸成形,台灣的生活記憶也漸漸淡去,這也是我不敢再多畫《YOUNG GUNS》的原因,結局已是當時環境下能做到最好的了,可惜有許多故事支線來不及收,只能把主線平鋪直敘地交代清楚,令人意猶未盡。
盧 回顧《YOUNG GUNS》,我認為它的成功是必然的。回溯至九〇年代,許多世界各地的威權體制正在崩解,台灣社會也擺脫一些枷鎖,而有集體經驗與記憶的高中校園生活,就是一個隱喻,你想要掙脫束縛,可是你卻仍然無法擺脫;對我而言,《YOUNG GUNS》裡面的人物行為,就像是一種國家出路的象徵,九〇年代台灣社會氛圍有一種「 我們應該可以活得不太一樣」的嚮往,但卻不那麼清楚「可以多麼不一樣」。所以你會看到許多不同的選擇,有人想要往前衝多一點,也有人比較守規矩,創作者本身可能沒有意識道,但事實上他就是一個社會觀察者,把身體感受到的社會共振畫進作品,YOUNG GUNS》其實就是我們時代的搖滾樂啊!
Q 最後,請兩位稍微談談近年來關注到漫畫產業的趨勢、動態或發現?
林 我認為數位時代來臨,消費習慣早已不同了,想成為職業漫畫家,必須得用長期的眼光來看待作品,要以經營IP來思考,而漫畫只是展現IP的一個載體,迪士尼、好萊塢永遠在尋找好的故事,這個行業是永遠不會被淘汰的。
盧 我寫過十九本書,有人問「書不賣錢,為什麼還要出書?」我說,因為他不賣錢,所以他就變成比錢更大的東西啊!故事永遠是王,端看你用什麼載體承載。我真心相信內容產業只會愈來愈珍貴,因為我們都在做mental這一塊,當物質愈豐富的時候,愈能意識到精神的匱乏,所以我讓女兒在還不識字時就看漫畫,這是比別人多一層理解世界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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