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擁有的只是一顆美麗而無效的石頭」──專訪《是花季的關係》作者張西
採訪撰文|張嘉真
攝影|小路
場地協力|木咖Horoka
《是花季的關係》為張西在英國取得創意寫作學位後的第一本著作,也是她自出版創作以來,第一次放下每年出版的目標,歷時兩年醞釀的短篇小說連作。
出版八年,七本著作,全職寫作,言談間,張西仍然時常提到第一次與著迷。長情作爲動詞,體現在張西創作上的方式上,她會俐落剪去過胸長髮只因為覺得熱,談起在英國的收穫,從課程、同學聊到學校的地理位置,最後的結論是自己仍然還沒有完全確定,像是創作這一條路,永遠沒有終點。
Q 《是花季的關係》是張西首本短篇小說連作,透過不同的短篇小說中三個主要角色們的互動與關聯,重新詮釋彼此的生命經驗。從你過去的小說創作也可以看到類似的架構方式。想請你談談對於主要敘事者視角轉換的安排用意,以及這樣的架構放在短篇小說連作中,想要突顯的命題是什麼?
A 我很著迷描繪出一個人在自己和他人眼中的面貌。比如說你現在坐在我的面前,我能看到只有此時此刻你的模樣,我不知道你的起床時間、如何移動通勤、以及之後的行程,這些細碎的片刻,拆分來說似乎只是生活的零件,但在涵納我所看到你的視角,與你看到你自己的視角,卻能呈現出一種細數並不相同,卻互相呼應的角色全貌。因此我希望能在小說中把這樣的觀點呈現出來。
會有這樣的發想,來自最開始寫的主要角色徐安,我預想他是三十初歲左右的自己。在這個階段,我開始參加一些婚禮或同學會,在與朋友久久未見的狀況下,我有時候會感到困惑──明明能輕易認出眼前的人,也記得對方小時候的樣子,但總會有一瞬間覺得他現在的模樣,跟我小時候認知到的他有所差別。而那個細微的縫隙讓我重新思考,到底是我變了還是對方變了呢?當我再仔細回想,又會理解到我認識小時候的他,經過這些年的時光與事件,好像的確會長成現在的模樣。這種既矛盾又合理的感覺,就是我想抓住的微妙狀態。
透過書寫角色看見別人的變化,因而發現原來這些年的自己也不一樣了,扣合到《是花季的關係》這本書的命題,我覺得這樣平移的流動,抽象上來說是一種「旅程」的概念。對我而言,任何事物、關係或你所處的階段,最終都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結束。結束有時候可能像是從一場噩夢中忽然驚醒,有時候則是會像夢到自己在看電影,你已經知道那是夢,所以可以控制在夢裡把這場電影看完再醒來吧!這就是一種我自身世界的關係,無論是否真的在地域,往返到某個遠方,還是我就在原地與他人的關係有所變動,往返與離開,就像是花季一樣,它是有期限的,它也是流動生長的,有些事物消亡,就會有另外的事物接替誕生。
當我去到異地,或是停駐在一段荒蕪的消長,展開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才能從一片空白之中建立出屬於我的房間。在那裡,細數從我過去的生活抽絲剝繭出真正想帶走的事物,抵達新的生活。這一整個過程讓我不斷認知到,其實我可以決定我生活之中的任何事情。我才發現原來我有這麼大的力量,去掌握我的人生。
Q 本書的角色,大部分處在一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困境,讓讀者既能同理這個令人不忍直視的瞬間,又隱然自覺無法全然地去愛或恨角色的抉擇。相較張西先前的筆法,這次更為單刀直入地去塑造出角色不討喜的面向,想請你聊聊這個變化。
A 關於角色的「進化」,我想先用我聽過的一段話總結。在英國念書時,為了增進我的聽力,我努力聽了很多BBC的節目,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句法國作家的分享,他說,每個角色都有熱情,就算他是怪獸。我後來慢慢思考、重新排列的結果,留在我心裡的感受是,我認為每個角色身上都有怪獸,就算他有熱情。
從前,即使有意識想寫不那麼討喜的角色,我還是會忍不住用層層關卡把它包裹起來。我不希望讓讀者看見我寫作時的不舒坦,而這樣的顧慮,也跟我日常生活的性格是很相近的。
我之所以接受、顯露出這一面的契機,是因為我在英國上了電視劇本寫作的課程。當時課程討論到如何建構角色,老師認為無論好人壞人,角色都要有討喜的一面,但當下的我有點叛逆,反而交給老師一個沒有很討喜的角色,儘管後來老師的反饋如我所料,但我卻情不自禁地愛上這個角色。
我覺得那些在現實生活中不討喜的人,他們會成為不討喜的樣子必然是有原因的,而我之所以沒有落在那一邊,原因可能在於,我懂得如何展現出大家覺得討喜的面貌,並把糾結放在自己心中;然而並非每個人都擅長,或需要這麼做。經歷了這個過程,我才算是與那些不討喜的角色和解,站在他們的角度看見迷人之處,所以我也想把這些面向更直接的書寫出來,不想再只留下一個整理過後的溫柔結尾給我們大家。
Q 收錄在書末的〈出生記/生出記〉,張西在後記稱呼其體裁為「大人的故事書」。想請張西分享在構思這篇不具寫實時空背景的寓言,主要的象徵「石頭」與「房間」是如何發展出來的呢?紙本書別具巧思的的排版有什麼含意?寓言故事這個體裁對你而言,有什麼迷人之處,讓你總是可以在其中找到寄託的縫隙?
A 我有一陣子常跟編輯討論一個我很想表達的概念,透過寓言故事的方式,我覺得能更靠近我想寫的這個核心。我想討論人不一定是因為發生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而產生變化,也有可能是一個小小的機緣、先後順序的調動,她便會走上完全不一樣的道路。書末這兩篇平行排版的故事其實就是讓讀者自行體驗、決定主角的際遇。主角收到了兩封邀請卡,哪一封信先寄到,她就會先去到哪一個城鎮,雖然這是兩件必然都會發生,並被讀者閱讀到的生命經驗,但讀者先看了哪一篇故事,還是會影響他如何接續理解另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是在我前往英國念書沒多久,便開始構思的主題。故事裡很重要的意象,石頭與房間,也都是我在英國反覆感受一些難以名狀的情緒後,整理出的結論。
石頭對我來說,很像我自以為我擁有的成就,與它們黯然失色的瞬間。我剛抵達英國的時候,對於在那裡的創作生活,還算有一定程度的把握。我覺得我算是一個寫得很快樂的書寫者,也有很喜歡我的讀者,雖然我並不預期自己在那裡表現得超級出色,但在創作上應該仍會保有跟台灣相同的自在,別人也會有所體察我的這份安心。
結果出乎意料,我發現我所握有的、拿出來分享的成就,在英國彷彿是一顆石頭。那跟我在台灣拿出任何一本書的感覺完全不同,別人可能會聽過我的名字,或是直接就書封上的內容聊起來,可是當這本書拿到英國時,在他們眼中很像變成了一顆有漂亮花紋的石頭,他們看不懂上面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從何介紹起。所以我開始在思考,自己孤身帶著一顆漂亮的石頭前往異地,想跟別人分享的心情會是什麼樣子。
房間的概念則是有一次,我妹妹來英國找我,一打開宿舍房間的門就說:「這就是妳的房間,雖然擺設都不一樣,但一進來我就知道這是妳的房間。」那個瞬間,我突然了解,就算我到了這麼遠的地方,有一些我身上的東西還是完全不會改變。對我而言空間就是人心的延伸,所以說如果我帶著這顆心,即使可能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石頭,但我知道推開那個石頭的裂縫,便會通往我的房間。以這樣的概念,我寫出了這個故事。
Q 這本書是你在英國攻讀學位後的中文創作,書中收錄原先以英文創作後,由你親自翻譯成中文版本的〈出生記/生出記〉。在這個篇章中可以看見中英文創作上角色塑造與表達聲腔的差異,想請你談談不同語種的轉換,對於創作形式跟內容上有什麼樣的影響嗎?
A 起初以英文創作時,我感覺回到了新手狀態,我才能覺察到不同語種下寫作的個性。中文創作對我來說是像是還沒洗的、裡面裝有蛋液的碗,我知道我可以用這個碗煮出蛋,也知道每個人(也就是讀者),他們接收到後製作出來的蛋料理可能完全不同;另一方面對於寫作者的我而言,這個碗必然摸起來還有點黏膩,因為我很大量的用中文進行自我對話,所以中文創作對我而言不會是一個清洗乾淨的狀態。相反的,英文創作對我來說比較像是剪刀,而且是銳利的剪刀,我在英國的同學們給我的回饋是,雖然句子比較短,但卻可以讓他們思考很久。在中文的創作裡比較不會有人這樣描述我寫的東西,在我的印象中,能引發讀者思考的文章,通常要是比較長篇幅的段落,才會從讀者的回應看出來他們如何反芻。
在英文創作中我變得相對彈性與自由,從形式出發的轉變,讓我感受到這個語種的書寫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寫作的過程因此變得非常快速,後面當然還是需要經歷不斷修改的過程,但開始動筆到寫完初稿的速度之順暢,好像打開了某個開關。
我覺得最激勵我動筆的感受是「新鮮」,這裡什麼都沒有,因此可以任我生長。寓言的形式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從非寫實的空無之中全新生長出來的故事,用對我而言全新的語種寫寓言故事,是我覺得兩者相合之處,讓我想源源不絕的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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