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權時代嫁給「政治犯」：有愛無畏女性張慶惠與邱幸香

文｜黃育芯（《我的先生是政治犯》作者）

「不知道在慶惠姊的記憶裡，大魏前輩最喜歡的滋味是什麼？」我接著問，「大概就是甜食吧！我爸爸超喜歡吃甜食，越甜越愛！」魏筠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打電話給媽媽，開著擴音，母女倆開始就「大魏喜歡吃什麼」這件事，討論起來。慶惠姊很熱情地交代魏筠說：「你就帶她（也就是筆者）去中壢市場那邊吃牛肉麵就知道了，你爸爸最喜歡吃那一家牛肉麵⋯⋯」電話那頭，慶惠姊不斷熱絡解說大魏前輩喜歡吃的外食，我忍不住插話追問：「慶惠姊，大魏最喜歡您為他做的什麼料理？」電話那一端聲音變得相對安靜：「我後來也跟著大魏忙，很少做了。」本來還異想天開規劃拍攝訪問慶惠姊親手烘焙、下廚的畫面，沒想到幾個月後就傳來她老人家身體微恙的消息，接著就是長辭人間與大魏前輩相會的告別式。

另一頭，謝聰敏遺孀邱幸香在得知張慶惠女士離世的消息時，不停地說著：「真可惜！真可惜！」當時，我正好在幸香姊家中尋找她與謝聰敏前輩的照片，一邊找一邊惋惜著故人。「她好認真，很努力地支持、推動臺灣民主改革與婦幼權益，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實現⋯⋯」從幸香姊不捨的表情裡，我看到女性惺惺相惜的身影。

邱幸香是一位行事低調的女性，但只要從她身邊的朋友稍微詢問，大家莫不豎起大拇指稱讚她「非常了不起！」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先生是謝聰敏，還有她為了支持臺灣民主的理念，默默撐起家計與謝聰敏進行海外民主運動的一切重擔—無論身在異鄉美國或故鄉臺灣。我忍不住問：「這一路的風霜跌撞，妳會不會覺得苦？或者後悔當初選擇與謝聰敏結婚？」邱幸香不掩女性的豪氣說：「不會，因為他做的事情是對的！如果他不是為臺灣做這些事，我才會感到痛苦！」

語畢，突然覺得自己的提問很膚淺，嫁給政治犯，豈是用「苦」或「後悔」來陳述？

面對黑暗的溫柔與堅定

1964年9月20日，彭明敏教授、魏廷朝與謝聰敏師生三人，因為預謀將《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付梓印刷並寄送給各個組織單位，遭到國民政府情治人員緝捕入監，彭明敏教授因此從全國聲望極高的明日之星跌落為蔣家政權眼中密謀叛國的萬惡不赦之徒，最後不得不於1970年變裝逃亡海外二十二年；謝聰敏則接連兩次遭構陷入獄，差點因為刑求命喪黑牢，1979年終於獲得警總批准出國，卻在美麗島事件後被列為黑名單，於1988年才得以踏上故鄉臺灣的土地，成為黑名單歸國的第一人；而選擇待在臺灣的魏廷朝，與謝聰敏同進兩次黑牢後，1979年因為擔任《美麗島》雜誌執行編輯，前往高雄採訪世界人權日的大遊行之後，三度遭捕入監，人生最精華的十七年又一百天的歲月，就這樣在兩蔣鐵腕的禁錮中度過。

面對著有過「政治犯」背景的魏廷朝與謝聰敏兩人，張慶惠與邱幸香不像常人那樣避之唯恐不及，反而慧眼獨見傲骨下顯露的光芒。1977年魏廷朝與張慶惠共組家庭，隔年長子魏新奇出生，因為政治犯的身分而求職碰壁的魏廷朝，在許信良的三顧茅廬下成為《美麗島》雜誌的執行編輯，出刊短短幾個月就讓全臺為之沸騰，也讓蔣家的專制政權感受芒刺在背的威脅。1979年12月10日《美麗島》雜誌在高雄舉辦世界人權日的大遊行之後，國民政府展開全面報復式的大逮捕，魏廷朝坐在家中等著國民黨人來抓他，當時，魏筠尚在母親張慶惠腹中。

島內風聲鶴唳，海外臺灣人也為之焦急奔走，冀望藉由國際關注向蔣家的極權專政施壓，人在海外的謝聰敏即是當中積極奔走的一員。1980年邱幸香與謝聰敏在這樣的情勢下認同彼此的理念而步入禮堂，也因此，婚姻反而成為邱幸香意想不到的考驗。兒子Justin於1981年出生，此時兩人卻已經從紐約搬遷到洛杉磯再移居佛州奧蘭多，馬不停蹄的遷徙不僅是為了配合謝聰敏投身《美麗島週報》的新工作，也受迫於國民黨特務的跟蹤與威脅，看著謝聰敏全心投入海外民主運動，邱幸香一肩挑起家務重擔，在美國從事房地產工作，在異鄉成為家庭事業兩頭燒的職業婦女。

這兩位以自由意志選擇婚姻對象的女性，萬萬沒想到身為「政治犯」的妻子需要背負如此沉重的包袱── 一方面要支持丈夫抵抗國家機器的監視與迫害，一方面要溫柔包容丈夫為了政治理念所做的一切衝鋒陷陣，另一方面又要成為家中老小最堅強的避風港。魏廷朝第三次入獄後，張慶惠成為偽單親，挺著大肚子照料著婆婆與幼兒魏新奇，還要執教鞭在內壢國中任職，儘管家庭、工作壓力繁重，每個禮拜依舊舟車勞頓去探監，親手做的糕餅蛋黃酥因此成為獄友最期待的滋味；因為黑名單滯留美國的謝聰敏也在邱幸香的力挺下參與《美麗島週報》、《臺灣民報》的創辦，擔任臺灣民主運動海外組織的祕書長、FAPA（台灣人公共事務會）副會長，以及出版《談景美軍法看守所》一書。

萬萬沒想到要撐起難以承受之重，卻也萬萬沒想到這兩位女性的韌性，反身更撐起謝聰敏與魏廷朝在臺灣民主史上的一席之地，甚至在臺灣逐漸步入民主時代後，邱幸香放下美國事業，全力為謝聰敏助選，讓他得以以立委身分帶頭為政治受難者爭取平反推動立法工程《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張慶惠代夫出征當選國大代表推動單一國會、憲政改革、總統直選，魏廷朝則以政治受難者身分率先撰寫《台灣人權報告書（一九四九—一九九五）》一書，兩對夫妻無論在威權時代或民主時代，都是站在第一線引領臺灣向前進。

以理解代替仇怨

當反專制政權的衝撞隨著蔣氏父子的離世而漸趨平靜，原本期盼可以實現政治理念的魏廷朝卻在1999年12月28日心肌梗塞過世，收拾起喪夫之痛的張慶惠除了念茲在茲提醒兒子魏新奇與女兒魏筠要謹言慎行，凡事要以身為魏廷朝子女為念，她也透過民間組織以及不分區立委的角色關懷弱勢及婦幼權利不敢懈怠，直至2022年8月19日因胰臟癌長眠，感念他們夫妻兩人的親友、戰友、民間人士紛紛前來送行，竟讓禮儀廳排滿長長的人龍。

連任兩屆立委的謝聰敏終其一生都在為人權奮鬥，期間不僅直球對決黑道治國的地方勢力，在立法院推動《組織犯罪防制條例》的制定，連動搖國本的拉法葉軍購案也窮追不捨，最後終於打贏國際官司，被尊稱為「拉法葉先生」。謝聰敏的活躍與成就固然是因為他的意志力異於常人，另一面也拜邱幸香全心奉獻所賜，「我沒有自己」邱幸香把支持謝聰敏視為神交付於她的使命，因此，即使必須單槍匹馬深入地方勢力的地盤幫謝聰敏拜票、為謝聰敏張羅選舉經費、照顧謝聰敏因為兩次政治黑牢遭到嚴重刑求而孱弱的病體，邱幸香都是親力親為不曾離棄，最後謝聰敏於2019年9月8日告別人世，邱幸香依舊是最堅定的伴侶與戰友。

隨著轉型正義的推動，威權體制對政治犯及其家屬所行使的迫害與侵犯劣跡慢慢浮上檯面，臺灣人民也慢慢理解他們的苦痛與磨難，然而，面對張慶惠與邱幸香這兩位堅毅的女士，除了不捨她們選擇無條件支持先生的政治理念而背負的重擔與苦難，更令人敬佩的是當她們站在人群之中，散發的是無限的體諒與氣度，無論是針對當年聽命威權壓迫她們的特務或情治人員，或者是曲終人散後的政壇冷暖，她們始終以理解代替仇怨，並且相信自己的選擇，堅守她們信仰的價值。

張慶惠與邱幸香不約而同在威權時代選擇嫁給「政治犯」，又在民主時代選擇站在「政治犯」身旁扶持他們、以他們為榮，旁觀者都忍不住想問：「這就是愛嗎？」面對提問，張慶惠說：「說愛太肉麻，我只能說我以身為魏廷朝的妻子為榮、為傲！」而低調的邱幸香則說：「他是我想要照顧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幫助他實現他的使命！」身為訪問這兩位女性的旁觀者，除了「愛」，我無法下更精準的註腳，畢竟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克服威權下的苦痛？度過超越人性的試煉，最終還能無怨無悔？當然是愛啊！只有愛，才能讓人無所畏懼啊！

※本文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半年刊《向光》第8期〈押房裡的勇者：東部地區政治犯監獄與政治受難者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