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編劇簡莉穎、作家兼演員鄧九雲的視角,探究臺灣獨特IP各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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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簡莉影(左)與作家鄧九雲(場地協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文/佐渡守(文字工作者);圖/陳藝堂

編按:臺灣擁有豐沛的內容實力,有待開發的題材類型多元。其中文史題材具備深刻的在地特色及內涵,是內容市場的好選擇。文化內容策進院與Openbook閱讀誌合作,製作「說故事的博物館」系列專題,拜訪不同博物館,期待藉由推介文史素材,促使這些蘊含臺灣特色的故事,有機會透過不同的表現方式,豐富內容市場的多樣性,催生更多臺灣獨特IP的開發。

專題邀請到編劇家簡莉穎與作家演員鄧九雲做為引路人,與讀者一起想像博物館展覽與典藏如何開發出不同文本、劇本,也分享國立臺灣美術館展品〈朝涼〉國立臺灣文學館推薦的《天亮之前的戀愛》潛藏其中的精采故事。

受海葵颱風甩尾影響、全臺籠罩雨彈之下的9月初,Openbook一行人來到新北市新莊區的國家影視聽中心。邀請到編劇家(同時也是大慕影藝內容總監)簡莉穎,與身兼演員、編導等多棲身分的作家鄧九雲,同坐二樓的小影格觀眾席上,為本次專題展開對談。

➤博物館與戲劇,都是故事的載體

臺灣有許多跟國家影視聽中心一樣典藏各種主題內容的場館,對簡莉穎與鄧九雲來說,她們旅行的同時,也常逛當地的博物館、美術館。

簡莉穎去過景美跟綠島的人權博物館、嘉義獄政博物館,平時在臺北,就會去北美館和當代館。她提到:「雖然我沒去過臺東的史前館,但滿喜歡他們的《風暴之子》;臺文館『百年情書.文協百年特展』用時光通道陳列過去臺灣文學的發展,也做得很棒。」但她不諱言,自己印象特別深刻的,通常不是大博物館,而是像花磚博物館或地方性紀念館。

鄧九雲以前在英國讀書時就看過很多博物館,臺灣的話還是最喜歡故宮。「巴東老師在政大教書的時候,就不斷告訴我們,有些看起來不起眼的寶物,其實對我們的歷史是多麼重要,所以就很常去。」她認為如果一個地方想保留歷史性又想連接現在,在場館裡做展演是不錯的選擇。「早期我並不喜歡導覽,可是這幾年發現,有各種形式可以幫觀眾補足創作或佈展的背景跟脈絡,戲劇就是一個說故事很好的方式。

➤是展覽,也是故事

將作品設計成一場展覽,鄧九雲是有經驗的。她曾將自己的小說作品《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延伸成展。沒看過小說的人,在展場會看到一名女子藉此悼念一段愛情,展品包括被子很亂的床、從兩人份變一人份的食物投影、燈罩下象徵兩人愛情的魚等等。等看完整場展覽,才會發現原來這是一篇小說,而你正置身在故事場景之中。

鄧九雲說,她想探討的是何謂真實、何謂創作。「因為我寫作常被問到『這是你的真實經驗嗎?』後來才發現,原來大家對『真實』有種非常嗜血性的渴望。」她因此想讓大家重新去反思,所謂真實,也可能是經過精密設計的、虛構的事物。

➤當一個臺灣人,就是心很累啊

受訪當時鄧九雲正於空總進駐,她提到自己有個計畫項目──如果可以「取消自己」,你想退出什麼身分?是退出女性、退出女兒?或某種病症、先天殘疾?她開了一個工作坊,邀請大家書寫「退出宣言」。由於宣讀宣言具有儀式感,唸到後來每個人都很有情緒。這個問題鄧九雲曾因臺灣出版《始於極限》的機緣,問過著名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她表示想退出「日本人」的身分,而本書另外一位作者鈴木良美表示,想退出「無神論者」的身分,因為自己一直以來沒有宗教信仰,想感受從小身為教徒的感覺。

由於「退出身分」,通常不可逆或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所以「退出宣言」讓大家對自己的身分、所在地、所面臨的關係等等產生一些新的思考。不管任何時代的人們,都被很多身分所桎梏。這個話題,也對應了本次專題想探討的面向。

臺文館提出的文史題材潛力文本《天亮之前的戀愛》裡,包括中日臺三地漂流的劉吶鷗、《亞細亞的孤兒》吳濁流,某時期的臺灣人,每個部分的身分都是三分之一,中國/臺灣/日本各占三分之一。

點擊照片,查看《天亮之前的戀愛》的深入介紹。

臺史博推出的張星賢回憶錄,傳主是第一個代表日本參加奧運的臺灣田徑選手。二戰時他在運動場上碰到分別代表日本、滿洲、中國三個不同政權的臺灣人,彼此默默對視,為互相競爭感到無比尷尬與感慨。

臺灣首位代表日本參加奧運的選手張星賢 (左)與音樂家江文也(圖片取自:wiki)

「當一個臺灣人,就是心很累啊。」簡莉穎說,這件事讓她想到音樂家江文也,因為參加奧運藝術競技獲獎,日本音樂界就對他不爽,排擠他的臺灣人身分,最後他只好去了中國。還有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裡的風車詩社,原是臺灣第一個超現實主義文學社團,但後來日文全部被禁,累積的文學可能性都毀於一旦。

➤純愛以外的愛情故事

愛情是人類的共通語言,基本上比較容易獲得觀眾的共感。愛情也可以包裹很多東西、與各種事物連結,經由情感的鋪墊,做出張力。因此如果運用愛情這個元素,進入過去的時代,透過愛情看到個人的特殊性,是否就能找到通往歷史題材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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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莉穎與鄧九雲也分享對於愛情故事的觀察。鄧九雲很喜歡莎莉.魯尼(Sally Rooney)的《正常人》與同名影集:「它做到了一種初戀感——因為太年輕不知道怎麼溝通,自尊心又很強,加上社會地位、資本環境不一樣,就不斷誤讀彼此。看了很有同感。」

鄧九雲說:「到我們這年紀,純愛好像沒什麼滋味了。所以才會覺得《正常人》厲害,因為它真的是純愛,但又沒那麼膚淺,背後其實在講權力。」她覺得透過愛情更認識自己的那個過程,比純愛好玩好看多了。簡莉穎回應道:「純愛有個剛需市場,兩個人互相找到彼此,人生就圓滿了。但《正常人》不是這樣估算,不是找到這個人就圓滿了,你的人生也只會有更多的問題。」

簡莉穎分享朋友的創意,讓她感覺不走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其實也很有趣:「她是很常發勸說別人清醒文的女性主義者,有次她想寫一個偶像劇的大綱,不要有男主幫女主繫鞋帶那種愛情,男主喜歡主動溝通,表明穩交會以結紮為前提、喜歡聆聽和情緒勞動。女生工作、事業比他強,一點也不會傷害他的男性氣概,更答應在一起後,女生跟他爸媽可以絕不來往,激情前男生還拿出性病檢查報告。這就是完美的女性主義愛情故事。」

一路聊著純愛話題,簡莉穎突然想到動畫《輝夜姬想讓人告白》,把兩個高中資優生一直揣摩設計對方跟自己告白這件事,非常用力地做到極致,將日本人誇張搞笑同時又很ㄍㄧㄥ的兩面特質給表現出來。

➤他們的愛情之所以好看,是因為身處在那個時代

在本次專題提出的文史題材中,國美館推薦的IP,是關乎林之助與夫人的愛情;臺文館IP《天亮前的愛情故事》,雖然書中沒有直接著墨作家們的情感,但從生平深挖,可以發現許多日治時期的愛情故事十分精彩、充滿張力。

這讓簡莉穎想起之前看過《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感情都很深刻。「因為他們面臨的壓迫很大。有人寫信會叫小朋友一定要學游泳、不要隨便去海邊,爸爸怕你發生危險什麼的,反反覆覆就是說不出我愛你,只能交代孩子保護自己的方式,我覺得滿感人。」

鄧九雲也指出,他們的愛情之所以好看,是因為身處在那個時代,所以時代背景沒有辦法被犧牲掉,如果改編到任何地方或時間都不合理,都無法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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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件事「沒有」發生,歷史會有什麼改變?

一般人對博物館的想像,比較偏重於展演與教育,其實有不少單位(像文資局、檔案局),也都具有博物館性質,整理並收納不同型態的文物與資料,其中有很多素材可以提供人們去創造、堆疊出時代環境。從表演工作者的角度,鄧九雲與簡莉穎開始腦力激盪,為博物館發想出許多令人驚喜也驚奇的點子。

簡莉穎思考歷史題材到底要怎麼加以訴說,她想到美國的音樂劇《刺客列傳》。「它以很多歷史上刺殺美國總統的人為主角,描述他們怎麼去暗殺總統。我想到國民黨在歷史上被騙過好幾次,下一次若被騙可能會怎樣?倘若有學者提出類似這種有趣的命題或假設,說不定可以做某種想像的延伸。」只是以臺灣的現況來說,好像只要跟歷史不一樣,大家就會反應很大,很挑戰大家的神經。

鄧九雲則提到:「有一種推想小說(speculative novel)很好玩,從過去某個時間點去推測歷史的另一種結果,然後描寫現在。比如英國某一場戰爭若沒打贏,歷史會變怎樣?或假設國共會戰蔣中正贏了,現在會如何?」

順著鄧九雲的思路,讓人想到陳冠中的小說《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正是假想「如果1949年,國民黨贏得內戰,現在中國會如何」。而黃崇凱的長篇小說《新寶島》則是想像「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臺灣與古巴兩座島嶼的住民發生了大交換」,藉此思考「臺灣」意味著什麼。

鄧九雲提到近日出版的《夜裡的花香》,是法國作家蕾拉.司利馬尼(Leïla Slimani)在博物館待了一晚上,寫出夜裡的所見所想,「這樣的作品也滿有趣,可以找10個作家夜宿,產出一些文本,用另外一種媒介去讓更多人理解或想像博物館,又可以擴散出去。」

➤成本更低的戲劇類型,可先嘗試看看

簡莉穎又想到一個小而美的做法。「比方日劇裡可能會有的那種,一個大叔跟一個小姐,嗜好是在城市裡看古蹟。每一集就逛一個古蹟,不用進入一個年代打打殺殺,也是一種戲劇表現方式。這兩個人可能互相愛戀,也可能在知識上較勁,是比較日式療癒的風格。」

鄧九雲說,這簡直就是《愛在黎明破曉時》古蹟版,看他們大聊特聊,而且成本相對低廉。也如同《孤獨的美食家》,日本確實有些戲劇,不需要高情節、高成本,就很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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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量歷史小說,才有可能更多歷史相關的影視作品

簡莉穎指出,會被重現的歷史題材,大多是大家很常談論的那些範疇,像日本可能就是戰國時代。「我覺得越常被討論的歷史,就越容易有作品。因為資料相對多,可以去了解那時的人們怎麼生活、怎麼應對進退。因此首先要有好的歷史小說,才能往下思考。」

她說日本大河劇也多從歷史小說而來,比如司馬遼太郎、山岡莊八。「有好的歷史長篇,就比較知道重點要擺在哪裡、錢要花在哪裡,不然影視環境太現實,很容易被資方左右。」

無論是否關乎愛情,簡莉穎認為臺灣的歷史本質上就是很難處理。因為統治者一直換,以前的資料很難找,大家的定錨點不太一樣,文史題材又極度燒錢,想將歷史做故事性的改編真的不容易。臺灣普遍在各領域的基礎科普都相對不足,所以很難推進到歷史小說,反觀日本是資料控,百年來不停在做,累積就非常扎實。

想處理文史題材,若連那個時代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就沒辦法做了。簡莉穎說:「像《百年不退流行的臺北文青生活案內帖》有個史實很有趣,那時民營劇院很興盛,新舞臺跟永樂座會互搶客人、銷價競爭。我很好奇他們一個在淡水,一個在臺北,到底要怎麼搶?就有點想拿來改編,但進一步想收集資料時發現很困難。」

簡莉穎認為關於日常生活的研究較少,類似作家陳柔縉這類處理日常生活的研究,數量上仍有成長空間。想處理文史題材,需要更多的研究跟想像,若能跟專家學者長期配合、一起溝通,才比較有機會實現。

➤給予創作者空間與練功場,先推小說、漫畫、劇場更實際

回到博物館。有些國家的博物館有產品IP化的部門,負責跟其他單位對接,這方面臺灣還處於初期的發展階段。以IP授權製作成商品為例,比如文策院的趨勢商情〈梵谷自畫像為何能被放上手機殼販賣?博物館IP授權大解密〉指出:「販售手機殼等配件的CASETiFY,或是日本的服飾品牌Uniqlo,前者與巴黎羅浮宮、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等機構合作,CASETiFY的全球創意團隊以博物館的文化IP為靈感,將藝術品圖像化並製成吸引年輕族群的科技配件,並將博物館授權商品推向至世界各地;後者則持續與巴黎羅浮宮、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等知名場館締結3年以上的合作關係,除了將館藏名作轉印在自家服飾上,也資助各種藝術活動,建立品牌形象,著力於開拓歐美市場。」

文策院從前年開始,為了串聯博物館與創作者團隊,讓博物館有更生動的方式探索題材轉譯的機會,也讓創作者團隊看見豐富且具市場性的故事,持續挖掘文史題材,期待催生更多應用在地元素的文化內容作品,今年開發了12件新題材,包含離島的金門與馬祖,年底將公開在文策院的媒合平臺,提供有興趣的創作者查找。

鄧九雲建議:「這些與官方的結合,我覺得要給予個人多一點資源。有些人可能有興趣想嘗試看看,但因為是個人的關係,有時很難拿到這些機會。」此外她提到過去與場館的合作經驗,博物館都會非常要求考證嚴實,劇本創作過程不斷審核,甚至後期連選角都要介入。然而改編就是會因故事性的考量而有所取捨,限制太多會讓人覺得不好伸展。

鄧九雲認為,鼓勵學生創作時回顧臺灣歷史,也是不錯的方式。她建議:「博物館的資源或許可以跟公視合作,因為學生拍攝新創短片,長期以來已經定型,大多是青春成長。一方面他們的人生還沒有足夠經歷,另一方面也是不知道有這些資源。如果比照人生劇展,鼓勵歷史的面向,搞不好有機會自成一個系列,對發展中的學生來說,半教育半支持的方式,也可以鼓勵年輕人投入。」

簡莉穎認為,如果一開始就冒然想朝影視化的方向走,會是非常不切實際的事情。因為還原歷史的成本真的太高,如果沒有國家經費的投入,一下就會面臨製作方到底有多少彈藥的問題。倘若題材冷門,或難以引起其他國家的共鳴度,放眼國際也不容易受到青睞。

「所以重點要符合普羅大眾的口味,也就是在串流平臺上可以被標籤的分類,類型要很明確,才方便大家選片。影視有非常多的現實,像《海賊王》是熱門IP,資方就比較容易進來。Netflix現在每天還是會上一堆粗製濫造的鬼片,大家還是愛看,這可能跟滷肉飯一樣,是觀眾的一種剛需。」

所以簡莉穎建議文史題材從小說、漫畫、劇場這類相對較快、成本較低的方式開始,比較合理而且自由度也大得多。

譬如國家影視廳中心近年開發出很多漫畫作品,並將臺灣經典老片經過修復後重現大螢幕,呈現到讀者面前。「其實博物館許多故事都很有趣,例如《風暴之子》就滿好的,還有高雄的夢幻大樂團,一群上年紀的人開始玩爵士的故事也很酷。」總而言之,博物館先確認想推哪個項目,再跟有故事想法的人一起合作。「讓創作者進到博物館裡,然後帶一些東西出去,面向大眾。」

本文為Openbook閱讀誌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的琅琅悅讀。原文為「說故事的博物館 愛情篇》因為身處那些時代,故事的轉譯才有意義 ft. 簡莉穎、鄧九雲」,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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