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背後，偶爾的夢想：沈哲哉──名單之後#93

文／鄭韶昀（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二年級）

沈哲哉　入選　府展第6回

臺南美術研究會成立於1952年，創會會員郭柏川、呂振益、張炳堂、張常華等人一字排開，堪稱是當時藝術界數一數二的黃金陣容。南美會創立，除了靠郭柏川畫伯的號召以外，還需有當時廿七歲的年輕畫家沈哲哉四處奔走，才能為南美會找來這批堅實的固定班底。2017年沈哲哉在臺灣創價協會的訪談中，回憶起南美會初成立的情景，「五、六位，都是我一位一位去他們家招來的，說郭先生回來了，組織一個畫會大家來研究。[註1]」 當年這位年輕的隱藏版推手，今日已是臺南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之一。在2019年臺南市美術館創立時，更與陳澄波、郭柏川、許武勇三人，並列為開館展「南薰藝韻」的展出畫家。

沈哲哉一生創作不輟，對美術教育更是有一套。在他四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從兒童畫到美術科班考試，教出不少美術比賽中的常勝軍。多年下來，學生四處開枝散葉，為戰後臺灣畫壇培養一批中堅分子。貢獻如此之大，很難想像，戰後的臺灣畫界原本是留不住沈哲哉的。

他生長於臺南新營望族，母親是師範學校畢業，父親則是日本同志社大學哲學系出身，父母這般學養，沈哲哉的教育當然馬虎不得。他從八歲開始學畫，就讀新營公學校時參加「南國書道會」獲得優秀賞；升上臺南州立第二中學校就讀後，接連入選臺陽美展及末屆府展。對他而言，琴棋書畫並非富家子弟為附庸風雅而隨意附讀的「才藝班」，而是真心嚮往的藝術領域。

畢業後，沈哲哉原想繼續到日本進修美術，戰爭末期的混亂情勢卻不允許他踏上留學之路。父親赴南洋任日軍翻譯後死於他鄉之後，沈哲哉入選游擊隊，準備被送往東南亞的戰線。然而，戰敗的消息來得太快，沈哲哉倉促退役回鄉，養家活口的壓力接連而來，且戰且走之下，只得考上教師資格，進入國小教書，就此開啟了他在臺灣長達四十年的教學生涯。

論起教學，沈哲哉與學生一直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在1992年妻子過世後，沈哲哉搬遷至東京與女兒同住，每年冬季都還是會「遷徙」回臺，寄住學生家中。每年招待沈老師的侯文欽與呂惠華，想起老師的天真爛漫，總有說不完的趣聞。侯文欽分享到，老師在2010年獲得臺南市榮譽市民，頒獎後卻直言：「要是這個獎能夠換在臺南市喝酒不用錢有多好！」沈哲哉畫畫不為獲獎殊榮，而是純粹的樂趣，若能有酒相配，當然更好，完全是個性情中人。呂惠華回憶道，沈老師總是把顏料擠乾淨，惜物又惜情，也因為過於惜情，又沒有心機，號稱有「一生被騙了三十七次」的紀錄。說是被騙，卻又不全然是如此，更像個耳根子軟的老人家，總是對世界善良以待。

訪談過程中，侯文欽夫婦隨機播放沈老師的生活錄影，偶然看到89歲的他跳「蘇聯舞」娛樂友人的影片，那是須將下盤放低、交替踢腳的舞蹈，光看動作就覺得十分累人。呂太太說，或許是因年輕時曾接受游擊隊的軍事訓練，造就老當益壯的身體素質。讓我不禁想問，若這時的餘興節目，真是從七十年前艱苦從軍的身體經驗轉化而來，這會是什麼樣的生命厚度？

年輕時走過動盪的大時代，未能如願前往日本習畫，卻因教學豐沃了臺灣美術史的土壤。他的人生經驗似乎也深深隱喻在他的油畫技法之中：先以厚塗的油彩層疊覆蓋，再用刮刀刮除、堆疊，露出下層的顏料，藉此展現畫面的層次與厚度。畫作如此，人生亦然。

幾段影片播著播著，看到不少沈哲哉陶醉地唱著KTV的畫面。據說，這首〈男の背中〉（男人的背後）是他生前最愛唱的歌曲之一。

男人的內心深處／偶爾也有個夢想

過去也好／未來也罷，也有一些

已經遺忘的時刻。

香菸的煙霧搖曳

一面注視著愛／一面搖晃著

在你的香甜之中

也有些許休息的日子。

——増位山大志郎〈男の背中〉

沈哲哉一生天真爛漫，鮮少聽聞有執著過去的時刻。但或許，藏在男人內心深處那偶爾的夢想、已經遺忘的時刻，其實，一直都堆疊在他的畫面之上吧。

特別感謝：

本文得以順利刊出，承蒙侯文欽先生與呂惠華女士撥冗受訪，以及沈秀真女士提供資料，特此致謝。

＃名單之後093

註釋：

1. 【2017創價藝文】曼妙多彩 沈哲哉的繪畫世界

參考書目：

1. 潘襎，《曼妙．彩影．沈哲哉》，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19。

2. 余青勳等編，《覓南美004期：色彩魔術師 沈哲哉》，臺南：臺南市美術館，2019。

3. 沈哲哉，《沈哲哉七十五回顧展》，臺南：臺南市立藝術中心，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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