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台灣1950至60年代 涉及臺獨案的軍校生與事件
文|陳銘城(人權文史工作者)
1950年代底至60年代初,臺灣有不少軍中臺獨叛亂案。
1958年臺灣獨立革命委員會案
最早是1958年、陸軍官校22期畢業的新竹人吳鍾靈(他們那一期的官校生還有一位二二八受難家屬林宗和),他的父親是臺大文學院代理院長。吳鍾靈在1956年於臺灣省保安司令部擔任上尉情報官時,與經常到他家為他岳父注射針藥的陳金龍認識。
陳金龍是基隆人,出身臺大熱帶醫學研究所,深具臺灣意識,他曾在戰後偷渡日本多年,受到廖文毅「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的臺獨建國主張影響甚大。
有一次吳鍾靈與同袍討論軍中新兵訓練團的事情,陳金龍正好在座,他鼓勵吳鍾靈繼續留營服役,伺機掌握軍權,推動臺灣獨立,他們構想是以「反共產黨,反國民黨,臺灣獨立」為口號,組織臺籍軍校同學成立「臺灣獨立革命委員會」。
為了籌募活動基金,吳鍾靈找到同為官校22期,但在化學工業公司擔任推銷員的林再受,後來又正巧遇到吳鍾靈的同期同學黃深柱到訪,陳金龍因而認識了當時任職總統府警衛聯的連長黃深柱。
1958年9月吳鍾靈在保安司令部被捕,陳金龍、黃深柱、林再受也都被捕,幸好,陳金龍雖受酷刑、身受重傷,仍未屈打成招,要不然,該案很容易被扭變成「刺殺蔣中正總統案」,四人都被判十年,沒死。
1958年海軍臺獨案
曾任日本海軍的許昭榮,為逃避逮捕,加入國軍的海軍,協助操作現代化的船艦。許昭榮在赴美接艦時,從夏威夷帶回廖文毅在日本宣傳「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的手冊,不僅在船艦上傳閱,也分頭翻譯成中文,方便閱讀,引起政戰官注意,因而除了案首許昭榮外,還有張幹男、曾國英、陳水清等人被捕,先送到鳳山招待所,判刑後再送到綠島新生訓導處服刑。
在綠島新生訓導處時,曾國英還因參加康樂隊活動,與綠島女子蘇素霞譜出戀曲,而蘇素霞卻在也追求她的政戰官施加壓力下,服毒自殺,留下一段綠島女子為愛殉情的故事。
1961年蘇東啟案
虎尾的張茂鍾等人,吸收並拉攏在鄰近服兵役、以海軍陸戰隊員陳庚辛為首的軍中成員。起初是陳庚辛因在部隊說臺語,遭到處罰,他被處以脫掉上衣、穿內褲爬天堂路的嚴酷處罰,讓他憤而帶出陳良、鄭金河、詹天增、鄭正成等人加入這場「軍民共同起義推翻國民黨政府」的運動。後來鄭金河等人,在1970年的泰源事件中,再度因越獄逃亡而遭判死刑。
1962年6月亞細亞同盟
被捕的施明德、蔡財源,他們從國小就是同班同學,蔡財源念陸軍官校,施明德念陸軍後補軍官班。被捕時,蔡財源是官校學生,施明德則是在小金門服役的軍官。因為聚會都在施明德家開的旅社,因此他的大哥施明正、三哥施明雄都被捕和判刑。
蔡財源在坐牢時,曾偷偷收集和整理獄中政治犯名單,又成功地送到海外,他自己卻被刑求成傷,並且多判三年,也因此蔡財源後來被全美臺灣人權協會,頒贈「鄭南榕紀念獎」。
但是,出獄後,曾當過高雄市三鳳宮主委的蔡財源,後來竟因參加「臺灣民政府」,而與臺灣民政府主席林志昇等人,都被控詐欺罪入獄。
1960年陸軍吳炳坤等人叛亂案
1960年陸軍官校30期的學生吳炳坤、張泉地、許直勝、陳恩泉等四位官校學生被捕,全校五十多位臺籍軍校生也個別被叫去問話三、四次,幾乎陸官30期的臺籍學生都被認定參與臺獨傾向的地下組織。
吳炳坤的同期同學陳春榮表示,當時他們念官校的臺灣籍學生,常常被外省同學看不起,因此,這些臺灣同學就更團結。從30期到33期約有四、五十人,每次放假日就相約出去高雄大貝湖(澄清湖)玩,或者到吳炳坤大哥吳呈輝在鳳山的家聚會,他們在1959年秋天成立「臺灣同鄉互助會」,聯絡臺灣同學的情誼,早已引起國民黨的注意,後來又因時常談論時政,也注意到日本廖文毅的臺灣獨立主張。
最重要的是,吳炳坤在軍校地下組織的想法。這是1998年過世的吳呈輝生前告訴其長子吳恆德的,當時,吳炳坤希望軍校臺灣籍同學畢業後,如果有五十個互助會的同學,或者串聯結盟的軍官當上營長,或許就可掌握軍中二萬多的兵力,想要改革或革命,才有可能。這就是老家在臺南灣里社的吳炳坤,時常辦官校同學聚會,發展地下組織,帶給軍方的威脅。
由於當時國軍接受美援,軍校內也有美軍顧問,校方雖然重視,但不想事件擴大,沒有動用《懲治叛亂條例》,而是引用《陸海空軍刑法》第120條軍中祕密結社罪辦理,吳炳坤第一次被關了兩年,才獲得釋放。
根據受難者蔡金鏗的轉述,受到吳炳坤吸收的臺籍青年軍校生有一、二十位,陸官30期的同學,據說有二、三十位無法畢業,當時連遠在日本臺獨聯盟的黃昭堂,也注意到島內陸軍軍官學校學生臺獨組織發展的事。
蔡金鏗又說,吳炳坤很器重小他三屆、家住臺中縣大里的陸官33期學弟江炳興。江炳興在新店軍事監獄告訴難友蔡金鏗,吳炳坤在官校裡找尋臺獨新血的作法,一旦臺籍青年進入軍校之後,吳炳坤會去注意每一位的舉動,在受訓過程中,觀察每一位臺籍軍校生的言行,然後從中吸收。先是閒聊家鄉生活情形,再進入當時社會狀態,以觀對象的意向,等受訓到某一階段後,認為時機成熟,便使吸收對象正式成為臺獨運動的種子員。
江炳興就是受到吳炳坤注意、訓練,而成為吳炳坤的軍校臺獨種子成員之一。在正式成為成員之後,每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必須集合在運動場中作精神教育和體力上的鍛鍊,晚上睡覺時要成員不把軍毯打開蓋在身上,只准將四方形棉被整個放在胸上壓著,以此自我磨練心志等等。
吳炳坤吸收的臺籍軍校生結訓被編入部隊後,有的靜待時機成熟,或在軍中藉機發展,但是這些臺獨運動的種子員,多數被調查局一一逮捕入獄,人數約一、二十名左右。
吳炳坤出獄半年後,卻因為警總在偵辦施明德、蔡財源等軍人的「亞細亞同盟」,該案又叫做「臺灣獨立聯盟案」,即將畢業的官校30期學生陳春榮受到牽連而被捕。
已故的受難者陳新吉是江炳興的初中同學,對於陳春榮被捕,2016年9月2號他在Facebook是這樣寫的——「軍校生試圖掙脫魔掌。」
陳新吉寫到,陳春榮與吳炳坤是同期同學,陳春榮在校因參加臺籍學生組成的「自治互助會」而被捕入獄,在調查局偵訊時,受盡各種的酷刑,後來又看到同學吳炳坤被逼瘋,陳春榮決定脫逃。1963年秋天的某個下午,放風時,陳春榮趁管理員不注意,踏上曬衣架,爬上屋頂越過偵訊室樓頂,再跳下稻田,往山上方向跑,這時管理員發現有人犯逃脫,立即發動上千軍警包圍山區。到了夜晚,找到了光著上身、只穿內褲、躲在草叢的陳春榮,當場被棍棒打個半死,押回黑牢後,又被電擊⋯⋯。
筆者2012年曾在蔡寬裕前輩的帶領下,與國家人權館籌備處人員,前往陳春榮汐止家中訪問,他雖然略為談到被捕的情形,但是,他也告訴我們:「愈想愈難過。」他不想再去回想那一段受折磨的過去。幸好,陳新吉在臉書上,寫了難友陳春榮逃亡失敗的過程。
1962年年底,吳炳坤和他的大哥吳呈輝都被捕,吳炳坤被認定是軍中臺獨組織的串聯者,慘遭刑求。根據吳呈輝長子吳恆德聽他父親所說:他在調查局看到三弟吳炳坤被刑求到全身都是傷,手指頭被插針,口、鼻、耳朵都被插上點燃的香菸,偵訊時不斷地羞辱他。難友陳新吉指出,情治人員在偵訊時,以高頻率尖銳聲音,放到吳炳坤的耳邊,讓他的大腦和中樞神經受不了,以致精神失常,無法恢復。
據說這期間,蔣經國曾出面關切二、三次,他想了解為何軍校子弟兵會有臺獨叛亂的思想,後來,就採取封鎖策略。
1963年,吳炳坤第二次坐牢,他的大哥吳呈輝雖不是軍校生,卻因弟弟常帶軍校同學到大哥家裡聚餐,因而兄弟都被捕入獄。更慘的是,他們的么弟吳忠和,在馬祖當兵退伍回家的路途上,從基隆搭上火車,準備回去臺南家裡時,竟然在火車經過苗栗縣通霄鎮白沙屯時,意外地從行進中的火車內摔落車外,回到家裡的不是原本的陽光青年,而是一具屍體。
據吳恆德表示,吳家人都懷疑這場離奇的意外,有一說是吳忠和回臺灣後,已先被警總約談,詢問他兩位哥哥的案情與臺獨思想,卻被刑求致死,再推落於火車外,另一說是車上有特務跟蹤,將吳忠和推出車外。但是,吳家人認為,當時吳忠和不但年輕力壯,更是橄欖球和棒球選手,沒有四、五人是不可能制伏他的。
吳忠和的後事,由父親吳包處理,他還要營救在獄中的長子吳呈輝與三子吳炳坤。吳包找議員幫忙,也為獄中兩個兒子找律師。
可能因為小兒子吳忠河的死,以及三子吳炳坤已經被關到發瘋,長子吳呈輝被關兩年後,獲判無罪。吳包聲請三子吳炳坤具保停止羈押,原本1965年4月8日警總還裁定吳炳坤延押兩個月,由於吳包聲請具保,獲得警總裁定,吳炳坤叛亂案件以其心神喪失而停止審判,吳包到警總軍法處辦理具保手續,再從退輔會東勢療養中心領回吳炳坤到臺南。
獲釋後的吳炳坤,先到臺南養安精神病院住一段時間,由於當時沒有《精神衛生法》,無法強制患者住進精神療養院,當病情穩定一點時,吳炳坤就會被通知,由父母接回灣里老家。他和大哥的長子吳恆德同住一間房間,精神狀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會說《三國演義》的故事給小孩聽,有時也會掃庭院的落葉和垃圾,但如果遇到家裡訪客或親友免不了的敬菸,只要聞到當年被偵訊刑求時的菸味,想起當時口、鼻、耳,同時被插滿點燃的香菸,以及不停地辱罵聲,就會馬上抓狂,家裡的人往往要花許多力氣,來安撫和制住壯碩的吳炳坤。
原本吳炳坤有一位要好的女友,家住三重,即使吳炳坤已精神失常,她還是常到臺南來看他,吳包夫婦一度想幫吳炳坤提親來「沖喜」,但是次子吳呈瑞堅決反對,認為不應去影響別人的幸福,更何況萬一真能沖喜,吳炳坤精神病好了,也還要回牢裡補服刑期,於是,婚事就此作罷。
吳包過世後,姪女姪兒都北上唸書,吳炳坤就和母親到鳳山大哥家住,偶而他也會和母親回臺南灣里老家,為了怕病情發作時,傷到或者嚇到別人,吳炳坤有時會被鍊住,有時會被關在鐵籠裡,家人寧可委屈地自傷,也要避免傷害別人。
不幸的是,吳炳坤和母親在高雄搭火車時,母親視力不佳上錯車廂,等到發現時,火車已開動,身手好的吳炳坤安全地從車上跳下月臺,但動作緩慢的七十歲母親一時情急竟也跳下火車,當場摔死在高雄火車站的月臺下。後來,沒人照料的吳炳坤就被送到高雄大寮後庄的「仁愛之家」療養院,那是一間房間關十多位精神病患的地方,但也沒辦法。
吳恆德說三叔吳炳坤雖然精神異常,但仍然生活規律、習慣良好,可能不易與其他病患相處。1981年左右,吳家接到吳炳坤的死亡通知,說他被多名精神病患打死,由吳炳坤的二個哥哥前去處理後事。只知吳炳坤的情況是「七孔流血,臉有瘀傷,兩眼沒閉,全身是傷。」院方堅稱吳炳坤是被一群瘋子打死的,當時雖有蔡寬裕等人曾去求助監察委員尤清,他也愛莫能助。最後,就是沒有兇手,也沒有賠償。
1963年臺灣獨立聯盟案
陸軍官校學生江炳興與吳俊輝、黃重光、陳新吉,在1963年過年假期時餐聚,卻被捲入「臺灣獨立聯盟」案,被控是臺獨的叛亂聚會。其實,大家都是同學,根據陳新吉的口訪指出,江炳興與黃重光是小學同學,陳新吉與江炳興,是初中同學,吳俊輝與江炳興是臺中一中的高中同學,陳新吉因沒考上大學就去當兵。
家住日月潭水社的陳新吉被捕時,他在內壢當兵,是陸軍72通訊營保養基地的通訊員,吳俊輝則是東海大學化學系的在學學生。吳俊輝的父親是臺中市變電所主任,陳新吉的父親也在臺電上班。
陳新吉說他們在偵訊時慘遭刑求,被命令脫掉上衣、抽皮鞭、打下體,讓他痛得跪下來,請求:「不要再打了!」每個人都被逼迫承認究竟「吸收了幾個人」。
江炳興與吳俊輝被判十年,陳新吉被判五年。吳俊輝曾多次表示他一直感覺有人在監視他,後來移監綠洲山莊,直到1973年6月8日出獄,但他已變成了一位不說話的「緘默老人」。
根據蔡寬裕的受訪書籍《活著說出真相》書中指出,江炳興在1969年10月,和吳俊輝、林金煌等人,從新店軍監調到臺東泰源監獄,在此之前江炳興已在新店軍監服刑六、七年,聽說江炳興因政治立場鮮明,與統派的紅帽子常有爭鬥,因此被調到臺東的泰源監獄。當時泰源監獄的一名少校保防官是江炳興的軍校同學,他在人犯移送名冊上發現江炳興的名字,於是立刻接見他,問他有什麼需要幫忙,江炳興要求將他調出去當外役。江炳興和在新店軍監一樣,被調到泰源監獄的福利社洗衣部,很快就和陳金河、陳良、詹天增、謝東隆等人志同道合地加速泰源事件的起義行動。
蔡寬裕說泰源事件早就醞釀許久了,蔣介石在泰源事件前兩年,接見美聯社記者時說:「臺灣島內根本沒有臺獨,臺灣也沒有政治犯。」讓獄中數百位因臺獨案坐牢者不能苟同,認為應該讓他們的聲音與政治主張傳播出去。
當時以蘇東啟案的鄭金河為首,他積極又有行動力,帶領著陳良、詹天增、謝東隆等外役人員,準備一聲令下立即行動。在醫務室當外役的蔡寬裕,一再提醒行動者將集體犧牲,影響起義的發動時間,直到加入起義行列,他的軍事知識比鄭金河等人優越許多,文筆更是動人,泰源事件就如他所寫的《告臺灣同胞書》,充分表達出臺獨起義行動的意義。
1970年2月8日農曆年初二,鄭金河利用警衛連交班時,拿出刀子挾持並刺向班長,沒想到班長不但沒死,還大喊「殺人了!救命啊!」立即引來軍方封鎖泰源監獄。鄭金河、江炳興、陳良、詹天增、謝東隆等人挾持鄭正成逃到山上,軍方封鎖山區緝捕逃亡者。這一場企圖越獄去攻占電臺,訴求臺灣獨立的起義,當然是不可能的任務,所有人陸續被逮捕,鄭金河等五人被判死刑,只有聲稱被挾持的鄭正成沒被判死。軍方因而也決定在綠島新生輔導處舊址蓋設「綠洲山莊」,關押政治犯直到後來解除戒嚴為止。
1990年起,每年5月底,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都在臺北市義光教會,舉辦泰源事件追思會,更在草屯鎮聖山設立泰源事件紀念碑,由人權畫家陳武鎮設計,歷史學者陳儀深撰寫碑文。
●本文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出版之《向光》第七期〈1950-60年代,搞臺獨的軍校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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