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智/「湠」出臺灣影視的路:《流麻溝十五號》

聯合新聞網 國家人權博物館

文︱姚文智(電影《流麻溝十五號》出品人)

圖片提供|湠臺灣電影股份有限公司

自由說出臺灣的故事

遙想起2018年底,我在謝票晚會說「立志要推動臺灣的電影」,那晚的激昂當然不可能忘記。但那不是臨時起意,老實說,用電影講臺灣故事的想法,已在我心底埋藏十多年,初心仍在。我常常想著,臺灣電影在享有Nylon(鄭南榕)犧牲生命爭取來的言論創作自由之時,必得拍出無畏任何限制壓迫的自由之作,才不辜負他的壯烈。

時隔三年,我的第一部電影《流麻溝十五號》將於10月底上映。如果要將它視為另一條臺灣影視路線的起點,大概就是狹著那晚雜揉不甘與激奮的情緒,決意踏出的一步。

湠臺灣(thuànn TAIWAN)電影公司,也是在那之後慢慢孵育成形的。「湠」(thuànn)源自於諺語「番薯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有蔓延、擴散之意。這間電影公司的立意就是要說出臺灣的故事,向外「湠」出,也希望「湠」進臺灣人的心中。

有些人開始稱我為導演,但那是誤會,我不是導演,我是籌組電影公司,在這個圈子應叫做「出品人」。我的工作主要有三:一是決定內容主題;二是找到最好最適合的導演與團隊;三則是找到志同道合的投資。

我常想,臺灣的民主化、自由化已算成熟,自由發表自己的意見或創作,早已成了我們的日常。但,若細心去檢視,我們是不是還缺少什麼?

臺灣這一百年怎麼走過來的?這塊土地上理當有更大格局、更廣視聽、更詳盡的論述,去回望前人如何走來,去梳理臺灣經歷了什麼才得以成為今日的樣子。

至於為什麼選擇電影或「影視」?因為它是最強而有力的媒介,也最有機會深植人心。過去威權政府控制宣傳、論述,「失語」的時代綿亙半世紀,至今,被壓迫者的故事只得以邊陲、隱微的方式出現。

於是,當「不去明說」依然是大眾娛樂、通俗文化所默認的常態,「遺忘」便成了過去悲痛無可奈何的必然走向。但倘若一個社會不去釐清現狀由來的始末,從而理解並找到解方,那麼它便無法在思想上找到真正的自由,更無法建立真正的認同。

另一個重要的外部條件是:臺灣的影視產業長期受限於市場規模,一般的影視作品要在臺灣推動已屬不易,更高成本的「不同的時代故事」更是困難。臺灣很多影視工作者選擇進入中國市場,於是,內容、資金、審查制度,甚至政治立場都得納入考量,乃至表態,造成的結果,就是我常形容的:「警總從臺北移到北京」,普遍自我閹割了得來不易的創作自由。

這也正是我認為應有人高舉大旗,舞動另一條堅持臺灣主體影視路線的原因。目前,湠臺灣以「臺灣100」的概念運行,企劃從日治時期、國民黨威權統治到民主化等階段的故事,就是希望串起一條大河路線。在題材上,可以突破市場限制,補足過去百年在影視語境中有意無意遺落的臺灣歷史或關鍵史事;在資金上,也戮力於糾集更多有識之士投資,加上群眾募資及爭取文策院投資,期望改變臺灣電影所面臨的困境。

《流麻溝十五號》現場拍攝情形

關於《流麻溝十五號》

而《流麻溝十五號》是什麼樣的故事呢?除了是「臺灣100影視計畫」的第一步/部,故事背景更從1950年代切入,彼時的臺灣被納入冷戰太平洋島鏈,整座島嶼被白色恐怖的肅殺所籠罩,威權、獨裁的政府忌憚美方不悅,面對異議分子,不敢再像二二八那樣屠殺掃射,改以設立樣板監獄,假安置之名卻施凌遲之實對待所謂的「思想犯」,並選址於與臺一海之隔的綠島。許多血跡斑斑的故事便在火燒島上反覆發生。

在此不能不提:原著作者曹欽榮先生過去深耕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口述歷史,書中是超過二十年田調、訪談的積累,《流麻溝十五號》正是對焦其中六位曾被關押於綠島新生訓導處的女性。在以陽剛為刻板印象的監獄場景裡,當裡頭的女性有著母親的身分,或是面對經期、懷孕、育幼等身體經驗時,人們其實鮮能想像女性在監獄中生活的樣態,如今透過電影轉譯,將這些被埋藏的過去具象化呈現。

由此,《流麻溝十五號》將會是臺灣電影史上第一部根據史實,不迴避任何敏感禁忌,真正實踐「自由」而創作的電影。

它的根本即是探討人權,就著過往的悲劇,省思人何以需要去承受國家所行的暴力,並帶領觀眾去思索、領會人因思想入罪的荒謬與遺憾,進而體現對轉型正義的關切。

戒嚴時代乍似遠去,許多年輕世代未曾經歷過那年代的氛圍,但它卻是真切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電影透過一群女性思想犯的視角,望向困囿著她們青春年華的囹圄,她們試圖衝破、抵抗,彼此在絕境中扶持,共盼自由的到來。

《流麻溝十五號》拍攝趣談

談起創業的現實面,中年轉業本就不易,而「籌資」永遠是最辛苦的工作,因為題材敏感,確實也讓部分人士卻步,募資常常吃上閉門羹,再加上疫情攪局,年中有些談好的投資都突然觀望,甚至收手。但「關關難過關關過」,直到2021年10月,《流麻溝十五號》正式在綠島開鏡,那天燒香祈福的那一刻,綠島變幻的天氣,還突然開了天光,大家都說好兆頭,我也稍能寬心。

開鏡儀式上的出品人姚文智(右)與導演周美玲(左)

此外,在開鏡消息大走之後,我走過綠島十三中隊(即喪身綠島的英雄塚),突然接到投資者回心轉意的電話;也有些好友要投資、認捐、預購⋯⋯「應該是民主的先輩在天上保佑」,讓我們信心倍增!

這也讓我想起,開鏡後,劇組給我一張識別證,我看到上面印著「出品人」,笑笑跟大家說,反過來唸就是「人品出眾」,加一個「眾」字,眾志成城、眾望所歸都好,「眾籌」成功更好!

當然,除了籌資,電影攝製當然也遇上不少挑戰。像是原先關押「綠島女生分隊」的地址,如今僅遺留十五根木樁,因此監獄場景因從必須重新建起,又或是必須出動特效團隊,還原當年代的軍卡,將重要場景勾勒得更加磅礴。

《流麻溝十五號》對寫實的力度也同樣要求,感念人權館慷慨出借廠房,透過布景、美術的巧手,真的復刻出當年代的監獄樣貌。跟著旁觀劇組工作,才知劇組每個環節都是血汗交織,若非強大的熱情與毅力,根本不可能完成。當中,也得考量綠島變化多端的天氣,像是有日,原訂綠島的戲快拍畢,沒想到天候變化,就在龐大劇組的移動日,船公司告知無法開航,我們也只得祈求老天保佑,讓天氣好轉回來。

拍攝期間,艱辛之外,更多的是蒙受了各路好友前來探班送暖的好意。賴清德副總統特地選在國際人權日抽空前去三芝片場,當天與周美玲導演、張永昌導演、謝三泰攝影家、曹欽榮原著作者一同在片場拍了張合照,本來我希望,還有在另一棚準備上戲的連俞涵、馬力歐⋯⋯等演員一起來,但賴副很低調、很客氣,「不要打擾小吉!」(他竟知道小吉),於是我們速速留下照片。

賴清德副總統在國際人權日至片場探班

賴副也不愧是明星臉,有他入鏡,加上阿憲搭的場景100%還原50年代綠島集中營,就拍出了符合劇組夥伴的

「地表最強探班」照片。有了探班加持,讓劇組備受鼓舞!熱呼呼的石門粽,大家吵著天天都要有,有幾個傢伙甚至一下子吞了三顆。忙碌的時光裡,連在拍人權電影的我也幾乎忘了那天是什麼日子,感謝終日奔波的賴副清德兄,心裡仍掛著這件事,很不簡單,卻又很簡單。

最後,我們希望在《流麻溝十五號》呈現的,不僅僅是裡頭的女性角色們啟發了包含我在內的後人,面對威權的姿態—無畏險阻地持著信念昂然挺胸,我也企望致力於復現彼時的場景、語言,打造具有史詩高度而不失真的場面,誠然直探歷史空白下的真實。

當我們反覆就著過往進行論述、重整和梳理,我們對臺灣的了解與認同,便會更加清晰。這部電影不只是民族的善惡對立,或是空泛的自由民主口號,也並非單純意在控訴過去的威權統治者,而是直接面對在這座島嶼上發生過的,造成了分裂與傷痕卻未曾被言明的過往。

《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外景拍攝現場

那撫平疼痛的方式,也只有正面過去的傷,才能選擇我們該如何記憶,也才能去諒解,這個社會因著時代變遷所產生的怨憤不平,才真正有和解的可能。

關於說臺灣的故事,我們既請纓了這個使命,不論多久,都會戰戰兢兢、堅持到底,戮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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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湠臺灣電影粉絲專頁

※本文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半年刊《向光》第7期〈「湠」出臺灣影視的路:《流麻溝十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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