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正統從哪來？當滿洲成為中華，雍正重寫「華與夷」的帝王工程

本書詳細敘述清朝的興亡並深入分析。我們從中可以讀到，清朝是如何從一個蕞爾的漁獵民族，逐步轉變為稱霸東亞的龐大帝國？清朝是如何將自身作為「蠻夷」的身分，轉化為「中華」的主人？又是如何在面臨衝擊下，採取創新的因應之道？當清朝的改革失去了既有的多元包容，又是如何走向滅亡。（編按）

文／岡本隆司

華夷的轉換

《大義覺迷錄》是曉以清朝的「大義」，曾靜自「執迷」中「醒悟」；但「執迷不悟」的，不只曾靜一人。該書􅂶然會刊行問世，就可以知道雍正皇帝的目標，是所有漢人知識分子所「執迷不悟」的觀念。

從前的「文字獄」，將頑固的知識分子論罪、誅戮，讓所有知識分子心生恐懼，不敢反抗，是一種以儆效尤的消極手段。然而這回雍正皇帝卻採取積極的行動，竭力說服知識分子，試圖全面改變那種頑固的觀念。

為此，清朝自身的觀念與態度都必須先改變。雍正皇帝在《大義覺迷錄》中的發言，清楚顯露出這點。因此我們來看看其中的部分內容：

今逆賊等於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之時，而妄判中外，謬生忿戾……

且自古中國一統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 至於漢、唐、宋全盛之時，北狄、西戎世為邊患，從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

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並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

「華夷一家之時」，是雍正皇帝對明代以來的攘夷思想的反駁。他指出從漢人的觀點來說，他們滿洲人始終被置於「夷」的立場，他批判、駁斥這種分隔華夷的想法本身。

他強調清朝迄今的治績，與明朝的弊政對比，斷定達成漢人「天下一統」的夙願的，正是清朝。因此蔑視清朝為「夷」、敵視清朝，將清朝視為攘夷的對象，是毫無道理可言的。

華夷一家

所謂「華夷一家」一詞，原本是奠定明朝基業的永樂皇帝所提出的理念。不過，明朝永樂皇帝言下的「華」，始終指的是漢人，漢人以外的「夷」，無非應是附屬於漢人。他所謂的「一家」，是從一開始便區別與隔絕「華」、「夷」，然後再將兩者合而為一。前文已說明那是遵循二分法的秩序原理，而如同歷史所證明的，結果那是行不通的。

相對地，雍正皇帝所說的「華夷一家」，是從不區別漢人與滿洲人之類的地方出發。這點與前朝的「華夷一家」正好相反，雖然完全顚倒，卻因此實現了永樂皇帝的理念。

容我再次借用安部健夫出色的描述：

夷若是意味著野蠻，則我們並非夷，而是華。但夷若是意味著異民族，則我們可以是夷，而不是華。

雍正皇帝的眞意，也接近這個意思。滿洲人與漢人當然不同。不過這只是血統與習俗的不同，而非道德能力的優劣。清朝比明朝更能體會和掌握仁德，更能實踐善政；因此在康熙與雍正時才能實現，永樂時代未能達成的「華夷一家」。

於是，這也奠定了清朝在對外秩序上的立場。不妨說，《大義覺迷錄》是新華夷秩序的成立宣言。清朝在此終於克服了「華夷變態」的秩序原理。

只要不是漢人便斥之為「夷」的攘夷思想，已經行不通了。於是此後也可以經常公然使用「夷」這個字，因為「夷」已不再意味著滿洲人和清朝。清朝毫無疑問地已成為「中華」了。而且，這正好成為清朝的世界觀的分水嶺。

成立新的華夷秩序，確實是一項劃時代的里程碑。但我們不能忽略，那仍是由「華」與「夷」所形成的秩序，這點是依然不變的。

如同「奏摺政治」由於設立軍機處，而回到從前一般的文書政治；新的華夷秩序，既然也是由「華」與「夷」所形成，會回歸到原來的華夷秩序，也是無從迴避的命運。那也左右了清朝本身的命運。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東亞近現代史】系列第一冊：清朝的興亡與「中華」的未來──從豐臣秀吉出兵朝鮮到日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