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現代大師詹明信逝世,著作分析哲學家班雅明文本複雜思想
文學批評理論學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於9月22日辭世。詹明信為新馬克思主義重要學者,理論專著包含《政治無意識》。他亦關注全世界後現代主義文化發展,其代表作《後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將去歷史化的後現代重新歷史化,把後現代理解為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產物,奠定其劃時代的學術地位。
於《班雅明:多重面向》一書,詹明信對思想哲人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著作進行全面審讀,本文篇章從「評論」路線切入,深入班雅明宏偉的語言核心終極命題。(編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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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詹明信(Fredric Jameson)
許多思想家都受到班雅明的〈經驗與貧乏〉和〈說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的作品〉的吸引,而紛紛對其中既和記憶、也和當下有關的時間性提出解釋。柏格森便因此受到激發,而說明了人們對自己曾生活過的往日時光的壓抑(他在這方面的論述和普魯斯特這個說法有關:如今人們已不流行這種做法),至於佛洛伊德則提出「意識乃形成於回憶的印跡裡」這個至關重要的論點。
然而,班雅明以某種獨特且值得注意的方式,運用他的疏離技巧或效果所完成的推論程序,其實和這兩位大師完全相反:因為他不是藉由記憶來定義故事,而是從故事的角度重新對記憶下定義。由此可知,記憶在班雅明的思想裡,不過是經驗本身的徵象。既然記憶發送出事物存在的訊息,人們的記憶便僅僅意味著人們所記憶的內容,也就是可被講述的、以及可被傳統的說故事者講述的東西。
現在我們可以確定的是,說故事者講述故事的時刻本身,其實具有歷史性:口頭流傳的敘事史詩的陳述者、在夜間或在圍坐於火爐邊的眾人當中說故事的長者、西非口述傳統的吟遊詩人(griot)以及獨具天分的、聲音似乎昨天仍從收音機傳出的中國說書人……然而,這些說故事者卻屈服於某種從太古以來便已存在的系統,而且該系統就像黑格爾所提到的主奴結構裡的權力鬥爭那般地古老。
他們所講述的故事存在著兩種屬性的變換,就如同拋硬幣時,最後落地朝上的那一面可能出現正反兩面的轉換一樣:一方面是和戰士、日本武士(samurai)及歐洲中世紀騎士(horseman;法國年鑑學派歷史學家布洛赫〔Marc Bloch〕曾指出,中世紀黑暗時代初期,新興的貴族其實只是擁有一匹馬的人)有關的、傾向於死亡且充滿宿命色彩和血腥殺戮的史詩故事;另一方面則是和賜予生命之世界(其中包括願望的實現、可恢復原狀的魔力,和助人的動物)有關的、發展仍未成熟的、由農民所講述的童話故事。班雅明原本打算在寫完《採光廊街研究計畫》後,投入後者之敘事形式的探討和研究,可惜未能如願。
確定無疑的是,關鍵就在於事件本身;但事件卻無法預先取得本身的內容,這是因為歷史的時間性決定了事件的定義,也支配著人們經驗事件的時刻,因此甚至可以修改事件終結的時刻。我們印象中的童話裡的「此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句話,已表明「人類早期如何擺脫神話壓在他們心頭的夢魘。」至於小說則顯示出本身已成為一種自傳,換言之,已成為一種深刻摹仿時間裡的生與死的文學體裁。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的作品〉裡,語帶贊同地引用一位當代評論家曾寫下的一句話:「一個死於三十五歲的人,無論從他一生中的哪一面向來看,都是一個死於三十五歲的人。」
緊接著,班雅明還附上這個但書:他在生者的「憶想裡」(to remembrance),將顯現為一位在三十五歲過世的人。在這裡,班雅明其實清晰地呈現出本身對故事、對故事處理人物命運之模式的看法。他認為,小說雖保留了人物的命運,卻因為人物命運的各個時刻似乎和生命的存在有關(也就是命運直接承載著、並充滿著生命所固有的「朝向死亡的存有」﹝being-unto-death; ﹞),而使得人物命運隨著本身的終結,而於我們的憶想中消失。然而,故事卻可以帶我們回到「大自然的演變過程」裡。
因此,〈說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的作品〉一文便因為本身「略帶救贖的力量」,而在班雅明涉及廣泛的大量著作裡熠熠發光。在班雅明一生的著作裡,幾乎只有這篇文章含有救贖的承諾。此文的說故事者最後已化身為智者和忠告者,也化身為在短暫易逝的自然生命裡,將經驗保存下來的猶太拉比。在猶太教哈希迪派的傳說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類睿智人士也是其中的主角,而且他們甚至還存在於人們最不容易察覺的地方(例如,在卡夫卡的小說裡)。
不過,他們的智慧在事物世界裡所恢復的光芒,卻很容易被挪用,而充作社會的落伍退步和法西斯主義的神話所發出的偽光:這就類似童話被「充公沒收」,而成為披在神話上、披在預言命運和罪愆的邪惡者身上的那層羊皮。還有,列斯克夫的故事形式還巧妙地把「萬物復歸於上帝」的訊息隱藏在本身的結構裡。對班雅明來說,「萬物復歸」就是彌賽亞對人類歷史的救贖,這一點我們將在本書最後一章繼續討論。
至於班雅明在〈論波特萊爾的幾個主題〉裡所暗示的,卻是藝術的另一種可能性,而這個暗示也出現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裡:人們可能創造出一種全新的、以體驗(而非以經驗)為基礎的藝術,也就是一種速成的、本身存續的時間已縮短到如同純訊息的藝術,一種失去歷史性、而完全被禁錮在當前此刻的藝術。這是文化(和政治)的困境,而生活在這個短期記憶占優勢、演算幾乎無所不在、且充斥著模擬、奇異性、人工記憶、「因成癮而自閉」的時代的我們,甚至比班雅明更有能力察知這種困境。班雅明在〈論波特萊爾的幾個主題〉裡,曾指出「對那些沒有經驗能力的人來說,已沒有安慰可言。」然而,賭徒還保有最後的希望:
請牢記,時間就是貪婪的賭徒。
它始終不以欺詐來贏得賭局!這就是規則。
我認為,波特萊爾這兩行詩誤解了賭徒所懷抱的希望,況且賭徒的處境是沒有贏面的!時間(就像會下棋的機械人偶)才是真正的贏家,而且「總是旗開得勝」,正如同班雅明在〈論歷史的概念〉裡所談到的。
現在我們應該仔細地思索,什麼是班雅明思想和著作裡最深沉的矛盾。麥柯爾(John McCole)曾在其論著的一個註腳裡,以比較婉轉的方式表達他對班雅明這個矛盾的看法:「其著作的悲愴性(pathos)在於衰微的時代並不存在,而這個提醒對他十分樂於談論人類經驗的萎縮這件事實來說,必定是一個平衡的說法。」其實班雅明所要談論,而被麥柯爾稱為「悲愴性」的東西,其實是關鍵的歷史矛盾,也就是「這樣一路發展下去」的、名為「資本主義」的危機。班雅明所做的,就是試圖以歷史來解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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