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頓中看見轉捩點──《如是蘇東坡》:雖然困乏,仍然坦然享受不幸中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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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所繪的蘇東坡畫像。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熟諳中國古典文學與史學的吳淡如,以蘇東坡的經歷為切入點,以詩詞文章襯托重構蘇東坡的人生行旅,讓你了解蘇東坡的世界:雖然有那麼複雜的難、那麼巨大的冤,竟然可以在他從容面對及咀嚼之後,或期待或失落,或含笑或帶悲,呈現了既壯闊又細膩的獨特之美。面臨多變的世界,若要問歷史中有誰的人生態度最值得學習,那肯定是蘇東坡了。(編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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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淡如

書名:《如是蘇東坡》 作者:吳淡如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24年...

東坡元年

人都是在困頓中看見拐點的。蘇東坡也是。

他在四十六歲的時候,才自號東坡居士。那時,在黃州,一種他之前没有想像過的生活中,他才自號東坡居士。這個東坡,是扎扎實實的血汗之坡,他在那片向陽坡地上種糧食、種果樹,因為不得已,因為窮,也因為無事可做。

那是從少年開始被稱為文豪、順利仕進之後,從未想像過的生活。原以為這手是用來拿筆的,没料到現在得天天拿起鋤頭。

此時他半是農夫、半是文人,半是官、半是罪人。說是官其實没事管,說是罪人,大半天下和他自己,都不認為他有罪。

這是他人生的分水嶺。不是很久之前仍然冠蓋滿京華意興遄飛、想說什麼就寫什麼,但也在不久之前曾被死亡殷切問候,差點含冤而死;僥倖逃生之後,才能覺得能夠過著像陶淵明一樣的日子也不錯。此時没想到,又在不是那麼久的將來,還能回京;然後,也還有更荒涼的命運在等他。

***

蘇軾的個性,註定要與窮神共處。因為他徹底不在乎。在黃州之前,他出任過不少地方長官,做了不少事,有多少、花多少,是他的理財方式。

但他的貧窮感是在被貶到黃州之後真切浮現的。他說: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本來就是個不在乎有没有積蓄的人,一被貶謫,保住了命,馬上面臨到零俸祿的生活,手上的餘錢只能支撐些時日,還有一大家子要餵飽。多數的家人没有到貶謫地同住,暫時與他弟弟蘇轍同住;然而與他同來的家人,還是要靠他溫飽。

該怎麼謀生呢?這時候一個窮朋友來找他,幫了大忙。這個朋友叫做馬夢得,年輕時在太學裡當個訓導行政的小官,當過蘇軾的幕僚,和他結為好友。有人傳說,某一天,蘇軾在他家的書房牆上題了一首詩,他越看越感慨,就辭了官浪跡江湖去了。聽說蘇軾被貶到黃州來,他不遠千里來尋他,也為大文豪帶來一線生機,和地方政府申請到五十多畝的廢棄坡地,讓蘇軾當自耕農。

蘇軾開始籌劃開墾。低溼的地方,種稻;較為平坦的地上種棗子和桑樹栗樹;視野最好的地方蓋個屋子……此地多半是坡地,坡地雖然使用,但這個夏天缺乏雨水,就算開墾了坡地,水源也成問題。還好他在將荒地上雜草燒掉時,竟然發現一口藏在荒煙蔓草中的井。

這口井的出現讓他興奮不已。然後,老天爺也來幫他,久旱又逢甘霖,從山坡上流下的雨水,又讓他發現自己的地上有小小湧泉。那坡地就來種茶、種橘子吧?不遠處有個池塘,水塘邊可以種些水芹菜;為了要消滅那些雜草,還可以養牛、養羊還養鹿……他一邊揮汗如雨的耕作,一邊已經想到了不久之後的快樂收穫。或者可以來個「水芹芽膾斑鳩」?

蘇軾把這個山坡命名為東坡。東坡兩字,也取自白居易的詩。蘇東坡向來喜歡白居易,白居易曾在東坡種花,也曾經寫過《步東坡》一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有了此號,此年就是蘇東坡元年了。

照理說,一個人遭此噩運,應該是早理怨、晚嗟嘆的,然而他卻像一個重新出生的人,似乎愛上了這種自耕自食的生活。只有午夜夢迴時,還有一些對無常人生的感慨。感慨偏向自嘲,自嘲中也有一種豁達,他笑自己謀生拙,「團團如磨驢」,就算是「夢斷酒醒山雨絕」,也還有「笑看飢鼠上燈檠」的小小瀟灑。

這時,他和十多年後想要他命的章惇,還算是好朋友。他還曾回信給千里之外的章惇,說自己的一頭牛,差點病死了。請牛醫生來,也看不出是出了什麼問題,還好自己的妻子王潤之,也出身自農家,知道這是一種叫做豆斑瘡的病,只要拿一種叫做青蒿粥餵牠就好了。治好了一頭牛,他以妻子為榮,開心叫好。

房子落成了,好歹可以安居;雖然没有俸祿,還可以靠自己的勞力把全家餵飽。一個被下放、不知道何時又有人來找麻煩的知識分子,還讚美起黃州價廉物美的生活來了。他說這裡山水佳絕,酒也釀得好,盛產橘子、柿子,芋頭好大一個,和他的故鄉一樣。跟北方一樣有羊肉吃,豬肉牛肉鹿肉價格便宜如土,魚蟹根本就是不要錢的……只要你會烹飪,那麼此地還真的無可挑剔。

長江中魚肉鮮美,山坡上有好筍叢生,東坡在這裡做出了好吃的魚羮。新鮮江魚,微鹽,加上切碎的菘菜心、各種野菜一起煮,和著蔥白一起烹個半熟,再放入薑、白蘿蔔汁與酒,再以橘皮切絲調味,這是東坡引以為傲的魚羮。再來就是後來聞名於世的東坡肉了。此時羊肉為上品,豬肉被嫌腥。但此處豬肉賤如泥,不好好吃它就對不起自己,他也研發了一道東坡肉。《豬肉頌》是這麼歡欣鼔舞的歌詠著: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隨著這首詩,一幅活生生的農家樂呈現眼前。說他悲極生樂也好,說他自得其樂也行。虧得此處附近的縣令,都待他不薄,知道文豪愛酒,常常會請人拿好酒來送他。邊吃肉邊喝酒,何等美事。

他還覺喝不夠,自己從道士那裡搞了一個密方。養了蜜蜂取蜜來發酵白酒,還做了一首《蜜酒歌》。不過,雖然他很欣賞自己的新創酒,但眾人都覺得過甜,而且蜜酒放久了喝,還會拉肚子,所以也就只做過那麼唯一一次。

不說生活清苦,他看的都是正面之處。在不得已中,還用一種「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來做點什麼好事」的態度來面對人生。一個文人的悲劇,也可以被他漸漸活成生活的喜劇。

黃州還有不少古道熱腸的朋友。也有一些是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被排擠來此偏鄉的。他胸中没有什麼階級,四海皆兄弟,一起吃肉喝酒,煮茶作詩,還比在京城痛快。帶罪貶謫的官員,要受地方長官監管,他偏又幸運遇到一個同是進士出身的知州徐大受,把他當兄弟看待,逢年過節,就會邀請他在黃州名勝地共度,席間還有歌姬歌舞助興。

這也是蘇東坡寫詞寫得最多的時期。醇酒美人在眼前,他稱自己「老大逢歡,昏眼猶能仔細看」。才二十出頭的名畫家米芾也慕名來此地拜訪他,與他禅詩論畫;他在耕作之餘還能有空寫書,《論語說》和《易傳》都是此時作品。

倒楣點是他的人生拐點。如果不以官位論成就,此時的他,雖然面對渺茫未來,人生卻得了閒,可以做學問,可以交朋友,可以更有想像力,天地就變寛了。

做點好事,是蘇東坡面對生活的態度。一個自顧不暇的帶罪官員,救不了自己性命,卻不忘救命。過去他在密州當長官時,發現當地只要遇到荒年,養不起孩子,路上常出現棄嬰。當年他曾下令,如人收養棄兒,每個月官方發米六斗。一年之後,因為與收養的嬰兒有了感情,孩子也就得以在那家存活,不會再被拋棄。在黃州,他也建議知州以法

令禁止殺嬰,請本地富有人家,每戶每年定期捐獻,只為使貧家有錢撫養自己的骨肉。手頭没錢的他也,還是認真的捐獻,要人家好好養自己的孩子。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自己這麼說。這三地,都是他與命運角力、備受政敵誣陷的人生低潮之地。這是自嘲,也是自評。在困頓的日子,心情未必盡好,在職涯路上最是荒涼,但對於人生而

言,感受的確豐富。

黃州,是東坡元年的開始,是他暗夜行路的第一程。他還是有滋有味的活著。心裡最大的愧疚,是自己連累了一家子,也連累了他所有交往的朋友。

朋友不怪他,他還是不免自責。此時他寫的詞,仍為眾人傳頌。某個秋天的夜裡,蘇東坡和朋友們在江上飲酒,江風吹得他酒醒了,回家卻不得其門而入,他寫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就算只是想像,人生看開了就好。這是我最喜歡的東坡詞之一。臨江仙一詞,傳說曾鬧出一個「蘇軾逃亡」的鬧劇。此詞傳到太守徐大受時,太守緊張了,因為看守蘇東坡是他的職責,逃了會被朝廷怪罪。太守立刻前往東坡家,發現他還在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大笑而去。

這段時間,他的病痛不少,有時咳嗽,有時得瘡(描述起來像是俗稱皮蛇那樣的病狀),又有眼疾……他習於把樂處和慘況都寫成詩文,不時寄與友人。當然,有些又成為他後來的罪狀。他仍然受到關注,所以引來不少謠言:除了有人傳說他逃了,也有人傳說他死了。傳說當時討厭他、降罪於他的宋神宗也聽聞了他的死訊,信以為真,飯吃到了一半,感嘆此人之才難得,就不吃了。

此事若為真,這樣的神宗未免有些貓哭耗子。其實這些描述都出於後世文人的筆記。不過是後世文人心中的同聲惋惜,想要讓皇帝反省一下。他的真朋友聽聞他因病過世的謠言,是真關心,派人到他家去看,看他好好活著才安心。蘇東坡知道朋友派人來看他死了没有,自己也莞爾一笑,他回信給朋友說,他「平生所得毁譽,殆皆此類也」。一切都是文字惹禍,成也文字,敗也文字,因文字而為人道,因文字而成謠言,因文字而獲罪。

都是如此,都也只是虛幻。

***

如果没有黃州,就没有赤壁賦,也没有傳頌千年的「念奴嬌」一詞。

閒來無事,蘇東坡常和當時陪著他貶謫的大兒子蘇邁一起到他們發現的「祕境」遊玩。那是一片赤色的崖壁,其下有滔滔江水,灘上有五色石子。據不少學者考證,這引發他思古幽情的赤壁,是三國赤壁的可能性相當低微。這只是蘇東坡心中的文學赤壁,並非真正古戰場,他自己也知道不是。然而因為他的詞與文,此赤壁卻在文學中卻有極濃的赤壁份量。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激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每來此赤壁一次,蘇東坡必吟詩作賦文。東坡的詩詞,結論與上一闕《臨江仙》,尾鋒一轉,其實有著同一個「蘇東坡」味道:你計較些什麼呢?不就是個宇宙微塵,一場夢啊。得與失,你看開一點……你喜你悲,對於這江上明月與江浪滔滔,都没有什麼不同。雖然是這麼說著,然而我還在這裡奮力過一生,如同那些歷史人物一樣,畢竟盡其在我過,把典型樹立過。有人說那個味道,叫做豁達。

這個赤壁,非常蘇東坡,也專屬蘇東坡了。

深知人生過了一半以上,飽嚐壓迫的蘇東坡明白,時間才是最大的壓迫者。舉目所見的美景,是造物者之無盡藏,而人生短暫,人到中年,盡處已然不遠,挫折如月盈月缺,何必執著於失落。在黃州三年,東坡雖然困乏,吃肉烹魚喝酒,還是坦然享受不幸中之幸。

窘迫之處,哀哭不難,依舊能歡笑才難。日後東坡的人生仍有大起大落,人格是不能改的,但態度是可以訓練的。所謂豁達,究竟也是磨難調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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