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大告白:改詩也很像是一種隱晦的死亡預告 feat.鄭聿x潘家欣x陳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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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鄭聿(左)、潘家欣(中)、陳昌遠(右)。(照片/逗點文創結社提供,編輯組圖)

如果我們將詩理解為提出某種視角,或基於寫作者隱晦難解的需求,那麼「改詩」便可大可小。單純如在咖啡廳靠椅上坐久了必須換個姿勢,複雜則涉及人生變化下的精進、退化的自我詰問,也許在改詩一節上,確不存在目的導向的進步史觀。

本次專題由詩人鄭聿潘家欣陳昌遠領銜,談他們的新作,也聊人屆中年的心境迷惘。(編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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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鞘》《如蜜帖》《如廁帖》《本週運勢》

惑惑磨刀向過往

鄭聿:

每一個事物的表層與深處,都有可以連結的詩之根鬚;每一個人身上,都具備獨特的詩之呼吸,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與之共鳴。

潘家欣:

你如何處理詩的節奏感?寫詩的時候聽不聽音樂?都聽哪一類音樂?

鄭聿:

打開電腦寫詩之前,我通常會先找適合的音樂,這首搭配迷離的氣氛、那首要選輕快的風格。沒有人聲的最好。一直繞圈的那種。然後重複播放。我的寫作方式,很大一部分都帶著這種滴水穿石的神經質。節奏就從音樂以及邊寫邊念而來,有時也想要打破它,但節奏感在詩裡一旦成型,就很難變化了。因此我時不時就會練習這類用雷劈過的結構重生。

書名:《玩具鞘》 作者:鄭聿 出版社:逗點 出版日期:2024年05月27...

《玩具鞘》這本詩集,是2010年出版的《玩具刀》的重新編選。我首先調整部分詩作,改不動就刪掉,因此兩個版本相差了21首。再來是重新排序,讓每一個章節的主題更集中。相較《玩具刀》,我期許在《玩具鞘》時期,自己可以放下那些銳角鈍器之事,進而收納更多的可能性。如同後記所言:「青春年少所觸及的鋒利或鈍感之事,在改詩當下,已經不再是傷人自傷的提問,而是收刀入鞘似的轉念:倘若不拔出來將如何?」

陳昌遠:

鄭聿此次將《玩具刀》刪改重編成《玩具鞘》,感覺像是以四十歲的不惑之刀,砍當年的青春之肉。出版後還想再刪,要留白更多,多少給我一種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感覺。說是收刀入鞘,但其實拔刀相向,用目前的鋒利,把當年的自己砍成現在喜歡的模樣。

潘家欣:

你的詩句多以留白方式處理慾望,覺得這樣子的寫作方法有甚麼優點?

鄭聿:

《玩具鞘》的刪改不算是留白啦,比較像整型。整成另一個樣子,希望帶來不同的生命契機。因為要保留《玩具刀》時期的初衷跟情感,那是已經發生過的人生片段,我反而沒有迷惘的感覺,每一刀都是砍向過去,心中想的都是如果當時這樣就好了啊。真正迷惘的是未來。某層意義上,也算是此刻的我無刀可用吧,才會改名《玩具鞘》。

現在的我已經不覺得留白單純是優點,因為它給的限制更多,反而讓我越寫越少,甚至無話可說。不過好與壞本來就是相對的。我知道留白不是空白更不是填滿。像是搭電梯。如果不想待在第一層跟最上面的話,就要多按其他樓層。多按就是多寫。

陳昌遠:

我覺得四十歲是一個古怪的狀態。一方面人生的確累積了許多經驗,回顧起過去,情感上哪些該割該捨?哪些又該留該重視該惦念?多少都有個底。但也因為經驗的人事物多了,知道那些割捨、重視、留、惦念,都有些不單純的因果在。也因此糾結起來,比年輕時的自己更甚,常常忍不住對自己抱怨:「ㄟ,身分證上的你已經老了,想事情老成一點好嗎?」

這不免好奇,鄭聿呀,你到四十歲以後,是更明白還是更迷惑了呢?

鄭聿:

變得更加迷惑喔(哭)。

改詩即修行

陳昌遠:

《本週運勢》的主題是:

「窩不知道」迷因圖。(圖片翻攝自網路)

書名:《本週運勢》 作者:陳昌遠 出版社:逗點 出版日期:2024年05月...

那個「我不知道」的感覺:迷茫、迷惘、迷失的三種狀態,幾乎等於生活中看星座運勢,甚至跑去算命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必須、也正在通往未來。因為不知道而必須知道;雖然知道,但要面對後續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現在先假裝知道。這些心理狀態就成了《本週運勢》的主題了。

書名:《如蜜帖》 作者:潘家欣 出版社:逗點 出版日期:2024年05月2...

潘家欣:

《如蜜帖》《如廁帖》是一對孿生子,《如蜜帖》走向二十年前流行的浪漫主義,《如廁帖》則延續當代詩歌的寫實顯學。兩本書具有高度互文的特性,生命就是屎尿與芬芳的難分難捨。

書名:《如廁帖》 作者:潘家欣 出版社:逗點 出版日期:2024年05月2...

《如廁帖》延續過往的寫作風格,說理更強,留白也多。而《如蜜帖》的華麗寫法,從年少開始我不允許自己那樣子寫作、用典,怕迷惑偷懶。四十歲以後,覺得比較沒那麼迷惑了,於是放縱自己想寫甚麼就寫甚麼,對女性情慾的描述也比之前更露骨一點,這樣寫蠻過癮的。

陳昌遠:

道在屎溺,也在花蜜。相比我什麼都在「窩不知道」,你說四十歲寫詩可以放縱了,令我很羨慕。許多人年少寫詩,讀艱澀之物,寫壓縮之句,用深邃之典以顯規格,有著自信不迷惑的樣貌。這一點你反過來,這次詩集《如蜜帖》畫卷般華麗工筆與《如廁帖》的牆壁塗鴉般的直言成了很強烈的對比。我作為一個四十歲之後還在迷惑並且常常攪和的人,想問問你,那個「沒那麼迷惑」的心境,是怎麼修練出來的?

潘家欣:

你提的「迷惑」把問題意識變成問題意識,很酷。其實我每一刻也都處於「窩不知道」的狀況,可能就是我已經接受此生都會「窩不知道」的事實,所以對創作比較知道放手,想幹嘛就幹嘛(?!)

陳昌遠:

那種「我不知道」的感覺與詩也有點關係。為了知道自己,寫點詩;為了解不知道的事情,寫點詩。雖然寫著寫著,最後還是不知道。


陳昌遠:

《本週運勢》一開始只是詩語言的風格練習。占星學家在小小一個框框,必須精要又淺白地講完命運的未來走向,寫得讓人有感的甚至動用譬喻象徵等文學技巧。那種面對當下、探望未來的文字行使方式,我認為很接近詩,於是我每次讀天文物理科普,或感到人生迷茫,便隨手以預言的語氣寫詩,一方面作為詩藝的習練,一方面紀錄一些知識習得、生活大小事的感想。

為了更接近寫那首詩的真實心境,或求一個更清晰的面目,我在編這本詩集時為許多詩大刀闊斧地整型。這出現了一種時空跨越:現在的我,試著還原十年前的我,而十年前寫詩的那個我,為了有一天能讓未來的我發現這個時間點的我,因此寫詩於當下。雖然改詩多少有手術切割自己某部分不堪的意味,但也帶來一種熟練感:長大。因為長大,所以可以如鄭聿所說,變得更加迷惑;也可以如家欣說的那樣:「接受此生都會『窩不知道』的事實...。」

潘家欣:

你提到改詩,我覺得很有趣。現代詩創作經驗裡面,我幾乎不改詩。第一是因為身兼多職,沒有那個時間成本,要一擊中的。但這樣的寫法也仍然有侷限,「一擊中的」的詩會變得太精確,甚至那個留白也精確得過分了。

任何技藝都必須留下縫隙,剛剛開始熟悉技藝時,或許會得意於自己能掌握「留白」的毛邊,但是走到一個程度以後,就會看出什麼毛邊是故意留的,甚至走到後來,自己對這樣刻意留下的毛邊也感到厭煩。對於一開始就要一擊中的,感到厭煩。

到底在說什麼呢?

「窩不知道」迷因圖,芙莉蓮Ver.(圖片翻攝自網路)

鄭聿:

我覺得修改作品,很像修行。

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應對。多餘的部分要節制,匱乏的地方去填補,而且過程是一直流動的。人不可能只有一個樣貌,也不會固定於一時一地。隨時都在變化。改詩也一樣,不是往同一個方向修改,而是用當下最適合的方式。這也是我反覆修改之後,因為不可得而有所得的體會。

對於一本出版品來說,這樣很干擾。但告訴自己不要再改、接受自己無能再改,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即便到了現在,我仍時不時處於一種害怕文字被釘死的狀態,恐懼我寫的詩、說出的話被蓋棺論定,想要隨時保有最終修改權,想當最後一個解釋的人。

潘家欣:

《如蜜帖》與《如廁帖》,其實還有一點那樣的「毛邊」,但現在我回頭看這兩本詩集,很高興自己是有自覺到「毛邊亦好,矯情亦好」要矯情就得清清楚楚自己正在矯情、為何矯情,進而得到了更自在更坦然的寫法。所以這兩本詩集是會改詩的時期,改詩的時候,其實比較像是回頭檢查自己的態度是否正確,詩的態度不正確,往往改一改就會知道是劣稿,自己就會放進劣稿區。

磕磕碰碰地走到中年,可喜可賀

鄭聿:

我們三人,剛好是不同類型的創作者,改起詩來或許各有原則,但面對死亡這種話題,我們似乎都認為四十歲乃至於人生這一條線,可以再鬆一點也沒關係。你們是有家庭的人,可以坦然承認自己有時迷茫有時矛盾,其實很健康。而我沒有家庭,還這麼任性茫然,真的沒問題嗎?我也經常猜想,這條線的另一端是什麼——但這就是死亡的比喻吧,不是我把它拉過來,就是它把我扯過去;寫葬禮、寫墓誌銘、寫人生運勢,都是出於對這種力量的抵抗。

陳昌遠:

惑與不惑都是過去、未來、現在的交錯,寫一首詩、改一首詩大概都是這樣,甚至讀別人的詩也是這樣。比如讀家欣《如廁帖》的〈葬禮上希望有光雕藝術會不會很過分〉:「但三十六歲生日之後/我決定開始每年思考一次/將自己喪禮的策展重點/規劃在保單週年檢視/和買新椅墊的中間」。詩裡寫自己全然無知,只知道前往明日,死亡此一必將抵達的未來不再肅穆,而是幽默話題。結尾回歸當下現實:「這樣想一下/活著就很開心/比買到七折椅墊還開心」。

有說拈花一笑,這裡大概是七折椅墊一笑。活著要笑,也需要不笑的安靜時間。現在的自己談未來自己的死,因為死亡還未到來,所以心平氣和。例如鄭聿《玩具鞘》的〈葬禮〉:「圍繞在我身旁的人/都是午睡後才走過來/鐘聲很遠,仍聽得見/我的朋友家人/也包括你」這真是安靜極了,靜到能隱約聽到對未來某個人的致歉話語。畢竟活人有參加死人葬禮的義務,還少不得包白包,因此死者更該溫柔說話,而記憶的海始終在現世裡祝福歲月安好:「如果你的憂鬱揮發不去/記得海足以覆蓋一切/我將是你/最大的器官」。

能幽默,能安靜,能以詩從現在向未來與過去說話,這樣想來,作為一個人的惑與不惑似乎也不是太重要,而是活在惑與不惑中的,是個什麼樣的自己。

潘家欣:

昌遠提到了葬禮,我覺得,改詩也很像是一種隱晦的死亡預告,不改或改,都是跨過。

「跨過」自己的死亡、隨時準備好去死,但是此刻還活著,對我來說,是中年最重要的禮物。而正因為這樣體悟了:「我知道自己隨時會死、我已經準備好去死。而且我還知道,我永遠也準備不好死亡這件事。」所以造成我在創作上大躍進。

知道將會發生什麼,那又如何?接受運勢,命不必算。

這樣的大躍進,在《玩具刀》到《玩具鞘》的漫長演進過程中,我認為也相當明顯。乃至於《本週運勢》直接就是一本對自己卜卦,迷惘周一上午探問機會與際遇的「我不知道」,非常誠實。

總之,大家都磕磕碰碰地,安然(?)走到中年了,可喜可賀。


出席詩人

鄭聿

1980年生於高雄鳥松,畢業於東華大學創英所。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詩集《玩具刀》、《玻璃》。

潘家欣

1984年生,磨字為匠。最新散文集為《玩物誌》;著有詩集《妖獸》、《失語獸》、《負子獸》、《雜色》、《珍珠帖》、《雞卵糕仔雲》;藝術文集《藝術家的一日廚房——學校沒教的藝術史:向26 位藝壇大師致敬的家常菜》;插畫作品有《暗夜的螃蟹》、《虎姑婆》等。

陳昌遠

1983年生,高雄人,曾獲時報文學新詩評審獎,楊牧詩獎,二零二零年臺灣文學金典獎「金典獎」、「蓓蕾獎」。做過十年的報紙印刷技術員。到臺北工作後,發現精神勞動比身體勞動的危害更大,有時會夢到自己還在工廠。著有詩集《工作記事》,以ID:sea35在ptt_poem板長大。

康斯坦丁愛新覺羅夫斯基

在遍地英雄的年代裏,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改寫自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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