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一穆斯林共同體」是個幻覺?他們如何主張哈里發精神權威合法性
如今多數人都認為,全球有一個統一的穆斯林共同體,共享單一的價值觀與宗教文化。但是,秉持伊斯蘭亞洲主義的土耳其裔學者艾丁提出了一個極為挑釁的說法:他認為,所謂全世界15億穆斯林構成的一個單一的宗教政治實體,是一種誤解。這種觀念如何產生,為何它如此普遍? (編按)
文/賈米勒.艾丁(Cemil Aydin)
穆斯林世界的戰爭
穆斯林身分和帝國競爭的複雜政治導致帝國領導人在大戰中採取了各種錯誤的戰略。儘管早在一九一四年的最初幾個月,這些歐斯曼帝國的領導人就將哈里發在印度的精神權威解釋為英國與歐斯曼帝國結盟的基礎,但他們隨後將泛伊斯蘭主義和穆斯林世界的身分重新定義為反英、反俄和反帝。
歐斯曼帝國和德國官員深信,反帝國主義的力量以及他們所認為的穆斯林對基督教西方國家的原始仇恨將有利於戰爭的進行,因此他們宣布將穆斯林從歐洲統治下解放出來是他們的目標之一。德皇威廉希望激起「整個穆罕默德教世界」的「狂野反抗」,總參謀長赫爾穆特.馮.毛奇(Helmuth von Moltke)則設想「伊斯蘭狂熱的覺醒」。甚至在歐斯曼人參戰之前,學者兼外交官馬克斯.馮.奧本海姆(Max von Oppenheim)就起草了《關於促成我們敵人的伊斯蘭領土上的革命之備忘錄》(Memorandum on Revolutionizing the Islamic Territories of Our Enemies),希望將伊斯蘭教變成「我們最重要的武器之一」。
這種認為穆斯林會起來反抗殖民者的錯誤信念也是英國、法國、俄國和荷蘭仇視伊斯蘭教的根據。然而,儘管協約國擔心穆斯林會叛亂,但還是向殖民地的穆斯林許諾,只要他們忠於自己的君主,與歐斯曼帝國的哈里發保持距離,就能獲得自我培力。
一些穆斯林確實對聖戰宣言做出了同情的回應。但他們只有在歐斯曼帝國和德國的代理人能用軍隊和財政援助到達的地區,如利比亞和阿富汗,才會找到軍事盟友。即使是一九一五年的新加坡兵變,也不是由歐斯曼帝國煽動起來的聖戰。雖然穆斯林士兵起義的部分原因是受到哈里發聖戰號召的影響,但起義的起因更多的是針對印度士兵的種族主義作為,而不是親歐斯曼帝國的情緒。
德國人和歐斯曼人發現,英國人不僅為穆斯林提供了可以把他們聯絡起來的蒸汽船和電報線路——這些設施使他們能夠受到歐斯曼帝國的影響──事實上,英國人還為穆斯林提供了值得他們效忠的領導。許多穆斯林動員起來,加入了英軍、法軍和俄軍。印度著名的泛伊斯蘭主義者甚至支持英國擴大對東非和中東穆斯林的統治。
英國總督查爾斯.哈丁格(Charles Hardinge)也意識到了印度穆斯林對哈里發的同情,他向印度穆斯林領袖承諾,一旦與歐斯曼帝國開戰,大英帝國將確保聖城不受侵犯,以證明英國作為一個穆斯林大國的地位。哈丁格和其他英國領導人強調戰爭的政治性質,堅持認為戰爭與印度穆斯林的宗教義務無關。印度穆斯林不想在國王和哈里發之間做出選擇,戰爭開始後,印度主要的泛伊斯蘭主義者致信蘇丹和宰相塔拉特.帕夏(Talaat Pasha),力促歐斯曼帝國可以保持中立。
當歐斯曼帝國捲入了衝突並宣布聖戰時,英國已經準備好了反聖戰的宣傳,宣稱「在這場不涉及宗教性質問題的戰爭中,國王陛下最忠誠的穆斯林臣民不會有任何誤會……聖地將免受英國海軍和軍隊的攻擊或騷擾……應國王陛下政府的請求,法國和俄國政府也做出了……類似的保證。」英國的宣傳進一步辯稱,歐斯曼政府在異教徒德國人的控制之下,而英國將尊重哈里發制度。
協約國中的各大帝國透過說服其穆斯林臣民發表忠於本國君主的反歐斯曼的言論和小冊子,挑戰歐斯曼帝國的聖戰宣言。許多親英的穆斯林加入殖民官員的行動,把歐斯曼哈里發統治的宗教和政治兩方面區分開來。他們向穆斯林保證,協約國打擊的是德國控制下的世俗國族主義歐斯曼政府,而不是哈里發。很快地,所有殖民地的穆斯林名人都表示效忠英、俄、法、荷帝國。從這一角度來看,效忠歐洲帝國與效忠歐斯曼哈里發並不矛盾。
簡而言之,歐斯曼帝國與德國的戰爭宣傳嚴重誤判了歐洲帝國與全球穆斯林公眾輿論之間的關係。認為印度、奈及利亞、印尼或阿爾及利亞穆斯林會反抗基督教統治者的信念反映了帝國世界對泛伊斯蘭認同的簡化意識。煽動起義是歐斯曼人務實的,或者說不真誠的做法,他們似乎忘記了,他們自己也曾主張並利用哈里發的精神權威與政治權威之間是相互分離的概念。
這場爭奪想像的穆斯林世界的靈魂和代理權的戰鬥,引發了有關哈里發合法性的進一步宣傳。哈米迪.帕夏(Hamdi Paşa)的著作《伊斯蘭世界和英國傳教團:他們是如何培訓英國傳教士的?》(İslam Dünyası ve İngiliz Misyoneri: İngiliz Misyoneri Nasıl Yetiştiriliyor?)、欣迪里.阿布杜馬吉德(Hindli Abdülmecid)的《英國和穆斯林世界》(İngiltere ve Alem-i Islam)和沙赫賓德札德.艾哈邁德.希爾米的《非洲的賽努西道團與蘇丹阿布杜哈米德二世》(Senusiler ve Sultan Abdulhamid)都主張歐斯曼哈里發對生活在英國統治下和英國以外地區的穆斯林的領導權。
與此同時,協約國的宣傳重點是在學術上反駁歐斯曼帝國哈里發的稱號。協約國的論據來自先知穆罕默德去世後的最初三個世紀的順尼派政治文獻,其中指出,哈里發必須要來自阿拉伯的古萊什部落。在論證過程中,協約國依靠的是東方學家,如俄國人瓦西里.巴托爾德(Vasili V. Barthold),他在《穆斯林世界》(Mir Islama)雜誌上發表的《哈里發與蘇丹》(Caliph and the Sultan)一文是第一篇有影響力的綜合性文章,對歐斯曼帝國宣稱的哈里發統治權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
義大利人卡洛. 阿方索. 納利諾(Carlo Alfonso Nallino)在《關於天然的哈里發和所謂歐斯曼哈里發的說明》(Uppunti Sulla Natural del Califfato in Genere e sul Presunto Califfato Ottomano) 一書中提出了相關論點,該書是一九一七年為義大利外交部撰寫的報告,後被翻譯成了英文和法文。喬治.薩米恩(George Samne)是一個阿拉伯基督徒,他在他的法文著作《哈里發和泛伊斯蘭主義》(Le Khalifet et le Panislamisme)中加入了討論。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阿諾德.J.湯恩比於一九二○年發表了題為「哈里發問題」(The Question of the Caliphate)的文章,繼續了這場討論。甚至像A.T.奧姆斯特德(A. T. Olmstead)等美國人也加入了這場爭論,於一九一九年出版了《新阿拉伯王國與穆斯林世界的命運》(The New Arab Kingdom and the Fate of the Muslim World)。
實際上,來自古萊什部族的哈里發世系規則早就已經被忽略了。幾百年來,穆斯林學者接受了歐斯曼帝國和蒙兀兒帝國對哈里發地位的主張。協約國的這一套歐斯曼人的哈里發地位無效論的宣傳並沒有對穆斯林產生什麼作用,但它卻為一九二○年代中期在其他案例中的使用創造了一個方便的模板。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揭開穆斯林世界:伊斯蘭共同體概念是如何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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