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讀《戀物》:我太太鄭穎講臺北故宮真的是帶著感情,帶著戀慕
文/駱以軍
您好,我是駱以軍。在這裡向各位推薦一本新書,鄭穎的《戀物》。
這些年,一些朋友每每見到我的本人、見到我的小說,會問我一個問題,說:「您看起來長得這麼像鍾馗,您的小說又這麼恐怖,您的妻子扛得住嗎?她怎麼可能在這樣一個整天湧動著、整天創作著所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謂卡夫卡,所謂博爾赫斯、馬爾克斯,波拉尼奧魯西迪、川端芥川大江三島,這些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所有的恐怖噩夢。作為這樣一個小說創作者旁邊的最親近的妻子,她扛得住嗎?」有的甚至說:「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後來他們看到了網絡上我跟我妻子小孩的合照,有一個朋友竟然說:「哎呀喂,你,你這個是強盜土匪去硬擄了可憐的人家、民間的某個人家的小姐吧!」
事實上我太太,我的妻子,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公開地講她。
我的太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古典美人,非常害羞,然後個性確實跟我的狂亂完全不一樣,她非常的安靜內向,我跟同輩的創作朋友們的聚會,她幾乎沒有一次參與。
其實這十幾二十年的生命都不容易,但是我也確實會有一種疑惑:她是怎麼樣可以把自己弄得好像《紅樓夢》裡面的妙玉,《紅樓夢》裡面的人兒一樣,還是乾乾淨淨、細聲細氣。但恰好就是這一次的機緣,我自己細細讀過整本書的文字,關於臺北故宮,我看到她娓娓講述,才知道二十年來她的心靈祕境、她的祕密花園,非常不可思議。
「臺北故宮不就是一個已經非常老舊的博物館」。進廟欺神,我們在臺北,並不覺得臺北故宮有多了不起,但知道它收納了八十年前,那些所有離散、逃亡的大故事,當年被裝箱封裝,用船艦匆匆運來臺灣的這些國寶。我自己聽過鄭穎講過其中的一些故事,我真是聽得神搖意奪、顛倒迷離、抓耳搔腮。
那麼美,每則故事都像一格抽屜,打開後一個一個綻放出那麼繁華、耽美、對美的狂執追尋。
曾經的帝王、大藝術家,心靈如此讓人心醉的、心碎的這些山水畫家,那些不知名的燒窯瓷器工匠,他們在那不同形態的偽宇宙裡做著金光燦爛的夢境,宇宙漣漪般的夢境、往事霸圖的夢境、寂寞的夢境,恐怖亂世,靈魂無以寄託,而找尋那明亮沉靜的、極薄的瓷胎,極妖幻的筆墨,那愈遠愈淡的山中,空曠的夢境。
我聽過她講汝窯的「雨過天晴雲破處」,她講到漢代玉舞人那種,漢代人他們如何對人在時光中流動的姿態、動靜,他們的一種印象派。我聽過她講《谿山行旅圖》,驟然開闊,天地的全景,人如此渺小,我聽到她講大唐仕女俑,唐代的輝煌、恣意、爛漫、動感。
我聽過她講定窯的「大色為白」、建窯的星空燦爛,我聽過她講雍正琺瑯彩瓷那種「不瘋魔不成活」,一個高度內在美學與西方技藝的衝撞的一個實踐。我聽過她講「毛公鼎」,拉遠到文明起初時刻的國之重器,那珍貴的銘文。我聽過她講顏真卿的《祭姪文稿》,那種悲壯,下筆如鬼神,靈魂出竅,筆墨如驚魂。
幾年前我在南京的一位同父異母的大哥,他到臺北來祭拜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父親的靈骨塔。
他的成長是在南京江心洲長大,我的成長是在臺北永和,然後我這個小他二十歲的小老么、小弟,帶他去了日月潭,也去了陽明山的蔣公行館,就是蔣介石在陽明山的草山行館。
我知道我太太鄭穎喜歡故宮,於是特別規畫其中一站,請我太太,他叫「弟妹」,小弟妹,帶他去導覽,去參觀故宮。我沒跟上去,因為我那時候對這些古典的古董並沒有很在心,然後我就在外頭抽菸,等他們。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兩個小時,我這個大哥跟我太太走出來,我看到我大哥的眼瞳,像是變成了銀幣一樣,像有什麼東西夢。
他對我說:「小弟,弟妹—你媳婦了不起啊,是國寶啊!」
我不知道我太太帶他看了什麼。看了汝窯嗎?看了毛公鼎?她是怎麼跟他描述,她是怎麼跟他講這些文物的故事的?
另外一次是,我這幾年生病了,我開始非常喜歡壽山石。因為我很窮,我是個窮鬼,於是我只能收一些淘寶上賣的破石頭,後來因緣際會,認識了臺灣一群收藏壽山石的老先生,都是超神祕超強的高人。
他們裡頭有一位是福州當地有名的工藝美術大師,石癡先生,還有一些老藏家,其中有一位頂級藏家是華人世界,也就是這個世界上收藏林清卿的薄意雕最大的藏家,還有一位江亭先生,在大陸壽山石的一個論壇上也是明星級的人物,他們都非常厲害。
所以我那時去他們的聚會,就像一個幼兒園學生,都不敢吱聲,他們跟我分享林清卿的雕刻,甚至還有楊玉旋的雕刻作品,如夢幻一般。
有一次他們聽說我太太對這些瓷器頗喜歡、頗有研究,我們便組建了一個團,大家在臺北故宮的樓下集合,由我太太幫大家導覽。
我那時候是第一次跟在旁邊聽我太太講。聽到這些高人,這些超級高手,這些壽山石的高手中的高手,眼高於頂的這些收藏家,他們全部跟我一樣聽得抓耳搔腮、迷幻不已。我聽到我太太一路從最古老的瓷,然後一路講到大廳,講到最美的汝窯,講到南宋官窯,講到定窯,講到鈞窯。
主要講到汝窯的時候,突然汝窯的光—它獨特的天青色—好像從夢境中整個暈散出來,所有的老先生和我都好像喝醉了一樣,在一個夢裡面。
那個時候我才體會到,如同後來我再看到這本書,我太太鄭穎,她講臺北故宮真的是帶著感情,帶著愛,帶著戀慕,在一件一件的講述這些藏品。
我非常喜歡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爾茨(Bruno Schulz)的一部短篇小說,叫《肉桂色小鋪》,這是一部非常悲傷的小說。故事講述黃昏的時候一個小男孩,他爸爸帶著他,要去觀賞在他們小城廣場的馬戲團,正準備要上演時,他看到馬戲團在暮色中,各式各樣的漂亮的浮在空中的氣球、星星、騷亂的人群。
但是他爸卻在這個重要的時刻,臉色像卡夫卡小說裡的人物那樣。
布魯諾.舒爾茨的小說,有很多這樣父親的形象,就是一種錯愕的、呆滯的、眼神空洞的,其實是被外面世界非常巨大的暴力給傷害了、失語了。這背後有一個一九三○年代左右歐洲屠殺猶太人的背景,布魯諾.舒爾茨後來也是死在納粹軍官的槍下。
這個故事的展開就是從這個小男孩在這座城市裡開始,滿遠的距離,他開始跑。他為了抄近路,走到了一個區,這個小區應該就是城市裡比較老舊的區域,有一些妓女站街,其實是一個不太適合小孩子闖進去的地方。
可是這個小區有很多類似琉璃廠的小店,這些小店的標誌就是門口會掛著一個黑色的木板,所以叫「肉桂色的小鋪」。
這種小鋪子很像阿城先生講過,他小時候在琉璃廠常見的。他們的伙計好像有一半的臉在燈光中,一半的臉在暗影中,臉上都帶著禮貌,然後很銀白的那種臉,中年人的臉。
重點是在這些小鋪裡,這個小男孩會看到讓他非常著迷的各種物品,包括那些不知名的已經不存在的國家的郵票,包括有孟加拉來的水晶盞、玻璃做的燈飾,包括有南方來的植物的球莖,甚至大麻的種子,包括有活的蜥蜴、蠑螈,或是我們講恐鳥、大嘴鳥的蛋,包括有裝在一個罈子裡的侏儒。
包括有匹茲堡產的,就是歐洲的一個城市,那個年代專門做的鉛皮製機械上發條的玩具小汽車或者玩具小兵,還有天文望遠鏡、顯微鏡,包括有中國的瓷器、剪紙窗花,和一些靛青的顏料。
最重要的是,還有一些看起來對這個小男孩來講,遠超出他能理解的古老書籍畫冊,甚至有一些春宮圖。這個故事我就不多說了,這個小男孩後來穿過了迷宮般的肉桂色小鋪群,他迷路了,他在這個城市裡迷失了,慢慢忘記了他原來的任務。
到天快亮的時候,他還沒有回到家,他父親好像還在前一晚的傍晚,仍然在馬戲團旁邊,像一隻鳥立在那邊等著他,帶來證明他身分的身分證。
這個小說其實是一個弄丟了父親、很哀傷的故事。我自己這幾年也會感受到,我們好像經歷了二十世紀,現在二十一世紀也過去二十年了,我自己承接了這些西方二十世紀最新的文學藝術思想,我們從電視、電影的時代到了電腦網絡的時代,現在訊息完全就像《心經》上講的,就是「夢幻泡影」,所有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每天都像朝花夕拾,不斷地在你的眼睛前面綻放,又幻滅掉。
很多時候你會覺得很像《肉桂色小鋪》,布魯諾.舒爾茨的小說,某一種空曠的、比較抽象的意義上,好像你弄丟了自己那個受了苦難的父親、你找不回那個父親,或者說原屬於父親之前的、神祕的、一個小鎮的男孩,好像這些櫥窗小店的櫥窗,既可以讓他看見過去,追憶似水年華,又可以讓他看見外面的、未來的、將來的、還沒有來臨的世界。
包括天文望遠鏡,包括顯微鏡,這些最新的事物,他的心思是在這樣一個好像巴洛克式的,一層覆一層,百感交集、難以言喻的繁華狀況中,混亂著。
這個心情下,我覺得我應該靜下來,我也推薦朋友們靜下來,可以讀一讀鄭穎的《戀物》,他就很像小男孩可以走進去的,那個讓你眼睛錯換迷離,可是又安靜沉思的,不同時光的故事。
你會覺得是在一個放置了許多不同時光中的迷宮花園裡穿梭遊園,或許你會像穿著潛水裝,背著氧氣瓶,跟著她潛入歷史的深海,打撈那三千年前、兩千年前、一千年前、四百年前、兩百年前,那些巨大沉船的艙體,那些栩栩如生,彷彿就活在昨天而已,那些精緻發出神光的文明,像它的副標題「看見歷史的滄桑與時代的美麗容顏」。
或許在我們正經歷解離、分崩離析、惘惘的威脅,彷彿一百年的心靈痛苦不斷反覆重回,這時,一篇一篇讀完這本書,也許能讓我們內在的那隻節拍器,或對人類文明造夢追尋美與粲然發光、永不放棄的創造力有更安靜、安定的想像。
我是駱以軍,在這裡向您推薦鄭穎的新書《戀物》。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戀物: 36件臺北故宮國寶,看見歷史的滄桑與時代的美麗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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