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再見,再見書店/「書店是分眾時代的其中一個管道」:專訪友善書業供給合作社理事主席沙彥羲
關於「書店再見,再見書店」
「折扣並不是非黑即白的問題,反而該假設未來是分眾的時代。」
也許是年節期間人們都好好放過電,連假後的第一個補班日即便春寒料峭,新竹市最繁榮的東區依舊透露著愜意。陽光像是農曆年的溫存,中午外食的上班族話題盡在回味過年時的趣事及見聞。
但「友善書業供給合作社」的辦公室已是一如往常的忙碌。合作社隱身在光復路的一處三層民宅內,端看外觀,恐怕無人能聯想此地是經手三百餘間獨立書店進退書的重鎮,預備發送到各縣市的書籍堆滿書架,職員除業務外,沒有多餘的交談。那可能說明了各縣市讀者「需書孔急」,書市並不如人們以為的蕭條──又或者純粹是書店主人的體貼,避免客人來店發現沒有新書而失望。
成立於2014年的合作社,初衷是以合理價格提供社員書店進退書管道,避免非連鎖書店因無法壓低進價,以及少量訂書集單的需求失去市場競爭力。該社採理事會制度,有意成為社員的書店主人須提出經營規劃,交由理事們審核,審核項目包括文化敏感度、對產業的認知、對本地市場的瞭解及競業的知悉。「因為加入後才是開始。」
合作社理事主席沙彥羲說:「合作社提供的只是取書管道,經營好壞與否最終還是取決於書店主人對市場的判斷。」
折扣或是不折扣,是問錯問題
台灣獨立書店當前面臨的主要困境,是進書折扣無法與電商相提並論。消費者在電商平台的折扣戰中養成比價心理,選擇至網路書店下訂單或等待更好的購書時機,造成實體書店來客數銳減。近年由於書籍銷量不斷下降,獲利空間遭到壓縮的出版社們大動作地發起連署,要求文化部參照國外立法,制定圖書折扣秩序相關規範。
在立委陳培瑜(凱風卡瑪書店創辦人)主辦的公聽會上,出版業者訴求新書最低折扣限制,獨立書店代表試圖爭取更優惠的進書折扣;不難發現,儘管書店與出版業在該場公聽會上處於同一陣線,卻是各說各話——獨立書店盼望通過優惠解放銷售潛能,與只想保留拍板折扣的權力的出版社,立場存在根本性矛盾。
實際上,圖書定價制度從來都不是新鮮議題。友善書業合作社之所以誕生,也是議題在未獲得足夠重視前,書店主人們苦思出的權宜之計;此前「再見書店」專題的受訪者均有提出他們對折扣、定價制的想法。
但沙彥羲提供了我們一個出格的觀點,「我不反對書籍促銷或折扣。」他以公平貿易咖啡打比方,問題的癥結點並不在於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咖啡豆能不能打折,而是其可否回饋給產地合理報酬,「該注重的是消費者從不同的通路獲得書籍,所創造的附加價值有所不同。」
網路書店可以提供更便捷的購書管道,讀者也能在此購得暢銷書;相對的,書店則以品牌價值為優勢,如同星巴克即便曾推出促銷,顧客面對原價也照樣埋單,這是因為產品的穩定性、店內消費的氛圍,都被消費者列為定價的一部分,將同樣的邏輯套用到書本,那就是作者、出版社的聲譽、有質感的編輯裝幀,以及良好的現場體驗。覺得少了這層體驗也無妨的消費者,自然有權享受更低的折扣。
「這就是『分眾』。」沙彥羲表示,合作社的確考慮過向出版社進一步爭利,但最後選擇不這麼做,「從合作社的立場,友善的對象並不只包括書店及讀者,上游也應該雨露均霑。
「折扣並不是非黑即白的問題,反而該假設未來是分眾的時代,而書店是分眾的其中一個管道。」
沙彥羲認為,文化幣政策有助於讓書店成為青少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被問及還有哪些方法能令環境變得對產業更友善,他提出由教育部鼓勵各級學校直接向周邊書店採購書籍,或校方配合文化幣政策,推出使用文化幣購買一本實體書才能參與的主題活動,「必須製造動力,讓人們將文化幣用在書店消費。」
他也肯定創新市集為圖書市場激發的產業活力,那樣的活力源自於書店出走戶外,與路人社區直接的互動,提高各地書店的能見度。
讓每一本售出的書,都能增加整體產業的獲利
「如果人們期待傳統、完整的書店重現,那就該審視現行的定價有沒有賦予足夠的經營空間。因為正是這層壓力,造成書店的變形。」
部分讀者可能知道,出版社為了在通路折扣戰中維持利潤,往往採取拉高書籍定價的手段,使得消費者預期七九折才是一本書的真實價格。按此,出版社的定價策略必須被嚴肅檢視,唯有如此才可能重建消費者認知,令折扣以外的購書誘因產生效益。
讓每一本售出的書,都能增加整體產業的獲利——逛書店的非預期性、空間轉換帶給人的感官影響,都是演算法及螢幕無法取代的需求。在這樣的脈絡下,獨立書店主人除可通過選書決定主題調性,也可善用書籍作為一軟性文本的特質,從事個人感興趣的項目,經營具凝聚性的社群。
近年獨立書店圈不時傳出「假書店」的雜音,也反應了由於開設成本降低,不少人士巧立書店名目,藉此申請各式公部門補助,或趁地方創生風潮之便大投政府標案,經費一旦消耗殆盡便果斷關門大吉;在「假書店」以外,書店與地方創生機構功能上的混淆,也是許多論者關心的話題。由於政府補助多鼓勵書店與地方連結,進而也衍生出逆向淘汰專業書店,又或令書店失去獨立性,淪為文化治理的最小單位等擔憂。
「只要書店還有一定比重業務在販售書籍上,我不會認為它是治理單位。」沙彥羲回應:「書店作為地方上的文化據點,其中一個機能就是與社區串連。的確有些書店的客群本來就不是鎖定書店或大學以下的學生,但讓人們從小時候就認知到書店的存在、讓書店成為日常的一環,我認為相關補助還是有正面效益。」
沙彥羲說:「與社區的連結是書店最可靠的收益來源,但台灣的交通相對便利,所以社區的幅員可以更廣。比如在網路上互相認識的類型文學粉絲如果要舉行線下聚會,書店就是最佳的實體空間,就像地下樂團和另類音樂展演空間的關係一樣。」與其稱書店在經營壓力下被迫開啟其他職能,不如說那是尋找到特定群眾的必須手段。
然而我們也困惑,倘若閱讀人口流失、現行出版刊物多數無法說服讀者購買,是造成書籍銷量下滑的主因,那麼各類主題書店對所剩不多的讀者的分眾,可能只足夠在各縣市維繫寥寥數間主題俱樂部的生存。難堪的現實是,人們並非不需要書店,而是不需要這麼多的書店。
沙彥羲不否認他在「分眾」一節上的思考偏向樂觀——歸根究底,獨立書店銷售量能的極限,與其藏書量掛勾,即使書店主人行銷書籍本事絕佳,對於出版產業的幫助恐怕也是杯水車薪。但在短期內,那儼然已是書店議題的最佳解。
「策展本來就是獨立書店經營的一環,」他說:「想讓客人體驗什麼?這是書店主人必填的申論題,也是獨立書店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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