凪良汐/《毀滅前的香格里拉》:友樹期望地球毀滅的原因
《毀滅前的香格里拉》中的江那友樹是住在廣島的17歲高中生,在學校飽受霸凌的他,每天假裝和平度日,其實對未來早已沒有任何期待。偶爾,他會想像有小行星從天而降,把一切歸零,把沒有希望的未來重置。
本書為作者於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的創作,這場世紀之疫為現代人帶來儼然末日的光景,讓作者體會到任何人事物都不是理所當然,多數時候更不會有超級英雄來拯救世界。(編按)
文/凪良汐(凪良ゆう)
江那友樹,十七歲,殺死了同班同學。
即便那是一個死了也完全不值得哀傷的傢伙,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動手殺人。額頭和鼻頭汗如雨下。好扯的未來,世界不正常了,發生任何事都不足為奇。
*
導師報告完畢後走出教室,彷彿繃緊的弦鬆開一般,教室的氣氛為之鬆綁。回家組聊著要去麥當勞還是KTV打發時間,坐隔壁的長田發出「嗚哦!」的吼叫,像隻急著要去摘香蕉吃的大猩猩,起身走出教室。長田是棒球隊的隊長,整個高中生活都奉獻給甲子園出賽了。
側眼目送揮灑青春光芒的同學離去後,我這回家組的也興沖沖地將課本收進書包。我從小就不擅長任何運動,無緣參加運動社團。不,小學低年級時似乎還行?當時跑步速度不算差,可惜之後體重開始狂飆,我也變得不愛動。
要是瘦下來,運動神經會復原嗎?我想,光是體型由胖變瘦,日子就會好上三成吧。我幻想著光明的未來,準備回家時……
「親愛的江那,別急著走啊,來幫我掃地嘛!」井上從背後搭住我的肩膀,嘻皮笑臉地說「拜託你囉」,同時用拳頭猛鑽我的側腹。痛痛痛。
「掃完通知我一聲。」他不等我答應便同朋友揚長而去,我忍不住低頭嘆氣,把肩上的書包放回座位,從教室一隅的置物櫃中拿出掃具。
值日生裡會認真打掃的人,連我在內頂多三人,愛掃不掃但姑且會做完的約五人,完全蹺掉打掃的約兩人。我總是對於這樣的比例感到不可思議。
一個班級的掃地值日生分成四組,裡面男女混合,分組方式採隨機制,照理說所有人都要輪流打掃,但過一陣子總會演變成「認真組」、「交差了事組」與「能偷懶則偷懶組」,如此壁壘分明的上、中、下階層。附帶一提,「上」是指那些偷懶的人。
奇妙的是,無論怎麼分組,我總是回過神來便落入下層。說起來,身材圓胖、考試和體育成績落在中後段(或接近中段的後段),這些都不是致命傷,只是,當它們一個個加總為「江那友樹」後,就像啟動了什麼開關,我宛如被傳送到異世界的輕小說主角,就這樣被傳送到最下層。然而,等著我的不是異世界,我也不是勇者或法師,我──走到哪裡都是我。
宛如萬物運行的法則,無論我如何掙扎都不可能掙脫下層。更讓我害怕的是,恐怕到我出了社會也無法逃離這個機制。──終其一生,都注定當隻被剝削的綿羊。
那種只能安安分分地待著,任人剃毛、擠羊奶的弱小生物。但是啊,有時我仍會突發奇想,或許某天會有一道天啟下來,電光四射地劈中我。──會不會,我其實是隻披著羊皮的猛獸呢?──有沒有可能褪下這身厚重又俗氣的羊毛,來個大變身?
當那一刻來臨時,使我看來稚氣未脫的虎牙將變成銳利的獠牙,剪得又短又齊的指甲將化作凶猛的彎鉤,輕而易舉地撕裂那層悄悄覆蓋世界、名為「荒謬」的薄紗。我想像自己發出低吼,奔馳在荒野,化作一頭獸。
每次拂動掃把,就會揚起亮晶晶的灰塵。我在窗外射入的斜陽下,蒙著懸浮的塵粒,如同一頭奮力揮灑光與熱的野獸,反覆著屬於我的壯闊冒險,回過神來已打掃完畢。透過幻想來逃避現實,是我擺脫現實屈辱的止痛藥。
「掃好了。」我傳LINE給井上,他立刻回我:「我在車站前的KTV,你把東西買過來。」
訊息後方列出一長串飲料和零食,連句「謝謝」、「辛苦了」都沒有。那些傢伙認為我本來就該服侍他們。
「三樓最裡面的包廂。用跑的。」
儘管我有很多話想說,仍朝便利商店跑去,連在心裡咒罵「開什麼玩笑」、「混帳東西」都沒有。因為丟出去的惡言惡語總是化作回力鏢,刺回我的胸膛,像在斥責對那些人卑躬屈膝的自己。
「打擾了。」
我在心裡譏諷自己「是服務生嗎」,走進最內側的包廂。時下流行的J-pop震耳欲聾地傳來,昏暗的包廂裡坐著井上那票人和其他班級的女生,總計八人。他們全是校園金字塔的上層階級,一樣的制服穿起來格外清新脫俗。這些人散發一種慵懶的氣質,笑聲特別響亮,連老師對他們說話都要敬畏三分,教室後方的窗邊座位總是被他們霸占。──啊,藤森也在。
烏溜溜的黑長髮、大大的杏眼、豐潤的桃粉色嘴脣,裙子下方可見細長雙腿,尤其小腿特別修長漂亮,級別明顯和其他女孩不同,連在上層都是頂尖的。
校花藤森雪繪瞥了我一眼,視線旋即轉回喝到一半的冰茶。我只想盡快逃出這裡。
「這些是你託我買的。」我把整袋零食交給井上,他說著「辛苦囉」,遞給我兩張千元鈔票。我想快點找完錢回家,此時卻有人呼喊「江那──」,怯怯地回頭,視線迎上一群笑嘻嘻的女生。
「來都來了,唱一首再走嘛。」
「雪繪,要不要點歌?你不是喜歡Loco嗎?」
藤森被指名點歌,冷冷地回「不用了」。
「那就由我們選一首適合江那的帥氣歌曲囉。」
藤森以外的女生吱吱喳喳地按著點歌機。她們並不是把我當成自己人,純粹是想藉機嘲笑我,井上等人也露出看好戲的嘴臉。
「來,江那,換你唱。」井上把麥克風遞過來,曲子我聽過,但不會唱。面對時下熱門的旋律,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站著,其他人憋住笑意打量我。
「不會唱歌,那就跳舞啊?」井上如國王一般仰靠在沙發上,這句話是命令,不是提議。
我低著頭,凝視運動鞋的鞋尖。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唯獨今天特別難熬,因為要在藤森的面前出糗。
儘管我位於校園金字塔的下層,至今也安分守己地過著和平低調的生活,只是自從被井上盯上後,地位又降得更低了。
沒什麼特殊原因。我和他分別屬於判若雲泥的上下階級,只因名字拼音一個是「i」,一個是「e」 ,在名冊上排在一起,就被安排在前後座位。只是小小的命運造化弄人。
對我來說是不幸,對井上來說卻是幸運,有個跑腿的坐在後面,隨時恭候差遣。接下來的日子,井上天天使喚我,其他同學也受到影響,一個個都瞧不起我,兩個月一次的換座位時間還沒到,「江那等於井上僕人」的形象便在所有人心中定型了。
「江那。」井上不可一世地抬了抬下巴。這裡是上級國民聚集的國度,下級國民沒有反抗的餘地。
我無奈地舉起雙手,勉強配合音樂扭動身體,眾人先是暗暗吃驚,接著哄堂大笑。我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乾脆想像自己是海裡的裙帶菜,不停隨波搖擺,其他人一面大笑一面拿出手機錄影。在自尊心受挫之前,我已蓋上心中的蓋子,用平時的方式逃避現實。
我先對他們全員下咒,詛咒他們走進餐廳忘記點餐,結婚典禮當天長針眼,吃咖哩的日子忘記按下電鍋煮飯。我扭呀晃地加強施法的力道,不知不覺邁向第二首歌。
詛咒是有訣竅的,不能咒他們走路聊天被車撞、血肉橫飛身首異處,或是父母破產、被追債追到家破人亡之類的。切記要保留一絲幽默感。
我從過去的經驗學到,當真正的詛咒反噬到自己身上,才是最痛的。首先,詛咒別人去死只會彰顯自己更加悽慘;其次,這年頭早已不流行懲惡揚善的故事了;最後,世界上當然沒有詛咒這玩意兒。這就是現實三重奏。
●本文摘自采實文化之《毀滅前的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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