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新人獎得主首部作品問世─許明涓《藍》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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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Unsplash

「如果可以像鳥一樣生顆蛋就好了。」明涓這麼寫。這和我過去讀過的女性對自我身體探索的作品並不相同,那是屬於明涓的女性身分所形成的感受與想像。並不是為了伸張什麼而生的,而是這世間就是有這樣的人,以這樣的方式活著。有的是飛越千里而來的濱鷸,有的是困在籠中的白文鳥,有的是帶著不屬於這裡的「藍」,卻可以有價轉讓的鸚鵡。

我感受到她正在發現什麼是生命由外在改變內在。就像光的折射,這些景象從她筆下重生。部分看似與生態有關,其實終究是人類迄今無法解謎的動物本能與精神上的愛,形成的錯綜複雜的迷宮。─推薦序(節錄)·吳明益

文/許明涓

藍寶是我們家從繁殖場引進的第一隻和尚鸚鵡,身上是湖水藍與淺淺的灰,我不太清楚為什麼這個品種叫做和尚,不過自從牠來店裡,就像有法師作法一般,奇妙地改變了鳥店的氣氛。灰鸚鵡不再啃咬自己的羽毛,剩下的愛情鳥生下幾顆成功受精的蛋,我媽又引進幾隻玄鳳陪伴原來那隻,也有幾隻金太陽賣了出去,折衷甚至學電視唱起了卡通主題曲。

除此之外,藍寶還教會了我說話。

那時的牠還沒有名字,被我媽放在小房間的雛鳥箱裡,她拉一個小板凳讓我站上去看那隻藍色小鳥,在保溫燈的橘黃光線之下,還未長好的羽毛看起來像是淋濕縮了起來,藍色與灰色混雜在一起。

當時還沒有色彩與鳥類品種概念的我,可能覺得藍中帶灰的混色就是一種常見的顏色。牠和我一樣不說話,跟其他那些吵鬧的鸚鵡完全不同。

不過隨著羽毛一根根舒展開來,露出藍與灰之間明顯的界線,沒有視覺障礙的我才明白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顏色,以微妙的分界共同展示著。同時牠的羽毛蓬鬆了起來,澈底覆蓋住原本的坑洞,身體的形狀變得清晰,小小的鳥喙變成堅硬的粉紅色,牠說出第一句話的口吻根本就是我媽的翻版。

藍寶確實就是一隻鸚鵡,而且還是會說話的那一種。

「我跟藍寶,到底是誰先說話的?」

「應該是你吧,如果我兒子說話還要一隻鸚鵡來教,我這個做媽媽的也太失敗。」

「妳本來就不太會帶小孩,妳比較會照顧鳥。」

「照顧鳥確實比照顧人簡單。」

「那妳幹麼生我?」

「傳宗接代呀,這間鳥店才有人繼承。」

「我才不要一輩子窩在這裡。」

「拜託,你以為我就想喔。」

「妳不一樣,妳很喜歡鸚鵡呀。」


我媽聽到我這樣說,翻了個白眼。

我媽確實喜歡鳥,也樂於照顧這些嗷嗷待哺的小東西,但要不是愛上繼承家裡鳥店生意的我爸,她應該一輩子也不會養鳥。也許是因為沒日沒夜地照顧這些鸚鵡,再加上與之前養野鳥的心態完全不同,野鳥死了再抓就有,鸚鵡的成本怎麼算都比較高昂,這樣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改變了原本要生兩個小孩的計畫。

生一個就夠了,反正有這麼多鸚鵡陪他。

她一定是這麼想的。

難怪自從學會說話後,我的性格大改,變成一個話說個不停、不馬上表達出來會受不了的小屁孩,我媽每次都嫌我太吵,比鸚鵡還要吵。後來我幫藍寶取了名字,我爸媽本來還有點抗拒,除了拗不過我的舌粲蓮花,看在當時市場對於藍色鸚鵡的接受度不高的狀況下,不知不覺中,藍寶就成為我的專屬玩伴了。

這樣看來,小時候的我其實也滿缺愛的。

長大之後,我對鸚鵡為什麼會說話這件事感到好奇,看了一些書。有種說法是,鸚鵡是群居的動物,牠會把飼主視為最親暱的伴侶,為了引起關注而模仿人類說話的聲音;另一種說法是,如果鸚鵡從雛鳥時期就常接觸人類,很有可能從出生那天起,牠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隻鸚鵡,而是把飼主當成同類在相處,很自然地學習人類的語言。

第二種說法聽起來要掉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哲學辯論裡,我卻愈想愈覺得合理──藍寶確實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一隻鸚鵡,或許是因為我給了牠名字,那讓牠覺得自己和其他鸚鵡不一樣,擁有了特別的地位。

我的童年都和藍寶玩在一起,我們一起顧店、一起吃飯,等到我上小學了,放學時間一到就衝回家,藍寶陪我寫功課、背唐詩、看卡通,然後偷吃我的橡皮擦,把它啃得坑坑疤疤。

在店裡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和藍寶說話,到了學校我也忍不住一直提到藍寶,放學後同學特地繞來鳥街看牠,但是太多人盯著牠看就鬧脾氣,一個字都不說,只發出粗啞難聽的叫聲。有同學說我是騙子,藍寶根本不會說話,還說藍寶根本就是便宜鸚鵡,難怪很笨。

我又急又氣,把牠從鳥籠裡抓出來,讓牠站在我的手腕上,我用手指梳著牠後頸的毛,不停重複自己的名字,藍寶突然用力咬了我的手腕,把皮都扯了下來。

妳看,就是這個疤痕。

後來我在學校變成了風雲人物,傳說我養了一隻會吃人肉的鸚鵡,我覺得很威風,還會故意把沒完全結痂的傷口露出來給別人看。後來老師找我媽約談這件事,她沒收藍寶,把牠關到很高的鳥籠裡,我只能趁她出門以後偷偷踩板凳,把手伸進籠子裡面摸摸牠的羽毛。

不過老實說,我很害怕再被牠咬一次。

雖然當時年紀還小,我也知道是自己沒有好好對待藍寶,牠才會張嘴咬人,但是我仍失去了原本對牠百分之百的信任,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就是那個瞬間,我不再把藍寶當成同類看待。

妳記不記得,我們的小學老師不是都會教「擬人法」嗎?

我去翻國語辭典裡的定義:「一種修辭的方法。是以人類的性格、情感,賦予人以外的其他事物。」

會不會因為那個時候寫了太多擬人法的修辭練習,我在不知不覺中把藍寶當作一個人看待,因此難以理解牠擁有保護自己的本能?還是我只不過是無法接受最好的同伴攻擊我、背叛我的感覺?

無論到底是什麼原因,我只知道除了那股怪異的排斥感,我是多麼想和藍寶重修舊好,回到原本陪伴彼此的日常。

書名:《藍:許明涓短篇小說集》 作者:許明涓 出版社:木馬文化/讀書共和國 ...

有天我回到家沒聽見藍寶喊我的名字,我站上椅凳,伸出手指在籠子裡撈著,什麼也沒有。

抬起頭,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到看得見鳥籠裡頭的高度,那裡只有一坨坨藍色與灰色的羽毛,被鳥屎黏在籠底。我爬下板凳,連忙查看其他養著和尚鸚鵡的鳥籠,沒有藍寶的影子。

原來在我上學的時候,藍寶被我媽賣掉了。

那時我才十歲,感覺根本就是世界末日,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藍寶了,牠不知道被哪個壞人帶走,說不定是個戀羽癖,把牠漂亮的藍色羽毛統統拔光收藏起來。

想到這裡我心都碎了。

我媽說,那個阿婆來店裡看過藍寶非常多次,說想要一隻藍色的鸚鵡,我媽問她要不要從雛鳥養起會比較親人,她問了價錢,搖搖頭又晃去別間店。

過幾天,阿婆又出現了,她指著藍寶問:

「伊開講、唱歌攏會使喔?」

「這隻很聰明啊,什麼都會。」

「我就佮意這款的,算我較俗咧好無。」

「歹勢啦,這隻非賣品喔。」

「拜託啦,就賣予我啦。」


我媽問阿婆之前有沒有養過鸚鵡,她點點頭。

「緣分啦,有緣來做伙。」


阿婆說,她以前在別家鳥店買過一隻藍色的虎皮鸚鵡幼鳥,養不到一年就生病死了。她捨不得鳥,就用保鮮膜包起來,抱著睡了三天三夜才埋在陽台的花圃裡。

我媽聽到這個故事馬上改變心意。她本來只想暫時隔離我和藍寶,除了擔心我再被咬傷,也覺得我跟藍寶太要好了,一個未來的鳥店老闆不應該這麼寵愛一隻價格與智力皆平凡無奇的鸚鵡,與其等到藍寶幾年後過世,我會跟那個阿婆一樣哭得半死,還不如現在就趕快賣掉。

長痛不如短痛。

有時候想起這件事,還是對我媽有一絲怨懟,不過當時已經升上國小高年級的我開始努力想變成一個大人,假裝自己很了解大人世界的運作方式。那時班上的同學不再流行比誰家養了什麼寵物,大家開始偷偷喜歡同班或別班的女生,誰比較受女孩子注意,誰就是風雲人物。

學妹,妳還記得第一個喜歡的人嗎?

那個時候,每個男生至少會喜歡一個女生。現在的我偶爾會想,會不會我只是把對藍寶的情感轉移到第一個喜歡的人身上?我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喜歡她?

可是我又記得關於她的所有事情。她是五年八班的副班長,比我高出一個頭,很常綁馬尾,名字的筆畫是三十一畫,喜歡巧克力口味的小泡芙,躲避球很厲害,唯一一次在學校哭是她們班大隊接力輸給我們班。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

那天之後,我偶爾會去阿婆家,看藍寶其實就是看看阿婆。

有次她不知道從哪裡挖出一疊相簿,一本本地翻,終於找到一張邊緣都發黴的相片,年輕的她跟某個男人站在沙灘上。她穿著紅色連身泳裝,身材勻稱尚未發胖,男人打著赤膊,右手臂上停著一隻鸚鵡,兩人都笑得很開心。

「伊就佮意藍色的鸚哥。」

她並沒有解釋那個男人是誰,好像我本來就知道似的。

我把照片拿近看,那隻鸚鵡和藍寶不是同一種,應該是更大型的鸚鵡,昏暗的燈光裡,我連那個男人的臉都看不清楚。我跨過雜物走向窗邊,外頭的光透過霧面玻璃窗斜照著房間的一角,相片裡的鸚鵡並不是藍色的,而是一隻黃頭白腹、背部翠綠的鳥。

但那確實是一隻鸚鵡。

牠的上喙很明顯比下喙還要大,像唇一般的尖端可以探知所有事物的溫度、觸感與好壞,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當藍寶允許我輕輕撫摸那裡,代表牠信任我。

應該是因為阿婆家裡的燈光不足,她又有老花眼而看錯鸚鵡的顏色。我看她又忙著整理,蹲坐在一堆衣服裡頭,不斷地把衣服一件件打開審視,再仔細折好,那些全是顏色華麗的連身禮服,合身的剪裁是設計給苗條的少女穿的。

我想起某天和同學經過火車站附近的女裝批發街,遠遠地看見阿婆背著藍寶在二手衣店裡逛著,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害怕藍寶看見我、叫出我的名字,我趕緊撇過頭去,腦海裡卻是阿婆艱難地彎下腰,把那些浮誇的禮服拿起來比對的模樣。

我再次凝視相片,藍天之處一片泛黃,似乎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隻鸚鵡真正的顏色──我忽然想到一個更合理的可能,也許是阿婆記錯了,那個夏天的海與天空太過絢爛,讓她的回憶只剩下藍色。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之《藍:許明涓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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