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韓國書市的話題之書《父親的解放日記》,作者鄭智我:「悲傷無法支配人生」
文/鄭智我
父親是我的宇宙,但那樣的存在、那個肉體,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了。現在這個瞬間還活生生地占領著時間和空間一個位置的肉體,
明天就會化為幾撮塵埃……
我的父母是社會主義者。南韓在美國的支援下強行建立僅只統治南韓的政府後,他們兩人高喊著民族統一和階級解放,潛入智異山展開了武裝戰鬥。最後終告失敗,並坐了很長時間的牢,出獄後回到資本主義的南韓社會務農。父母是否曾感到委屈?我認為他們從來沒有覺得委屈,也沒覺得挫折。他們只是做著當下力所能及的事,默默地度過命定的時間而已。
他們未曾讓挫折、憤怒或悲傷支配自己的人生。
這本小說是關於我父親的死亡,亦即關於他徹底放下自己人生的紀錄。雖然是自傳體,但並不是紀實文本,這本小說裡的父親只是我自己詮釋的父親形象。我不知道當時的事實,甚至連自己的事情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被編入虛構的領域,因為記憶並不完整。我幼年時期的父親十分深情,像泰山一樣堅實;在我的青少年時期,坐牢的父親似乎如同被深秋的江霧籠罩一樣,形象十分模糊;我中年時期的父親是在日常生活中,實踐革命精神的奇特老人;罹患癡呆症的年老父親則是失去記憶,但卻固執地面對死亡的真正革命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父親的樣貌。
這本小說出版已經超過一年,在流逝的時光中,已過世的父親生命又開始出現變奏。我現在想到的父親不是這本小說裡的父親,那位父親已經被我送回過去。我最近感到好奇的是,在過去某個時期曾經動搖父親內心的悲傷,即便父親並未被這些悲傷吞噬壓抑掉自己的生命。
父親在韓戰時期,曾與採訪智異山游擊隊的義大利女記者經驗過短暫而熾熱的愛情。也許因為短暫,方能交織出更加濃烈的愛情。最後一天,父親把她送到山下。父親以確信自己即將在該處死去的智異山為背景,堅定地站立,久久地注視女人的背影,未曾流下一滴眼淚。父親和女人都知道那將是彼此的最終回憶,在那一瞬間,湧上他們胸口的悲傷又去向何處?
雖說悲傷沒有支配父親的生命,但那並不意味著悲傷的存在被全然抹去。父親努力抹去的某些悲傷最近經常湧上我的心頭,也許我總有一天會用這些悲傷重新編織父親的生命。不知所有的事物是否都會以這種愚蠢的念想展現自我的存在。人生在迷宮中腳步踉蹌,我也不知道邁出一步之後會遇見什麼。我的手、腳經常會被某些事物所羈絆,為求了解其原貌,我總會嘗試織造故事,而這個過程對我來說,就是書寫小說。我想寫一本連細微的悲傷都未曾放下,不會讓任何模糊幽微的存在為之消失的小說。
大部分的臺灣讀者都是第一次接觸我的小說,如果您能夠暫時停留在分裂的大韓民國、停留在韓國南方的小村落、停留在那位雖已模糊消失,但為了不讓悲傷壓倒自己而竭盡全力活下去的男人的生活中,哪怕只有一秒,我也會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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