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毛姆以書評犀利之筆,帶你讀懂文學經典!
文/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小說家能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取決於他是什麼樣的人,部分原因在於父母的不同基因在染色體上的關聯,還有部分取決於他所處的環境。
正是因為這些作家用他們與眾不同的性格向讀者揭示生活,並對生活進行觀察、判斷和描述,
他們的作品才有了鮮明的個性,一直強烈地吸引我們。
歸根究柢,作者所能呈現出來的就是他本身。
天賦以外的驅動力
顯然這些小說家都是個性鮮明、與眾不同的人,他們對寫作滿懷熱情,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討厭寫作的作家並不多,這並不是說他們覺得寫作很容易,想要寫好是很難的,但他們仍然熱愛寫作,這不僅是他們生活的需求,而且是一種像吃飯和喝水那樣的需求。也許每個人都具備創造的本能,孩子們會玩彩色鉛筆、用水彩畫一些小畫,這是很自然的事,孩子們在上學時,也常常會寫一些小詩和小故事。我認為,人的創造本能在二十多歲時達到巔峰,但是有時創造力會被當作青春期的產物,再加上生活中的瑣事太多,壓力太重,沒有時間培養,導致創造力的枯竭。不過在有些人身上,創造力會繼續存在,並深深吸引他們。他們之所以成為作家,是因為內心有著非常強的創作欲。不幸的是,創造的本能是強大的,但有價值的創造卻是稀少的。
創造的本能必須與什麼東西相互結合,才能讓一個作家創作出一部有價值的作品?我認為是個性。個性可能討喜,也可能不討喜,但個性讓作家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來看待事物,這才是重要的。你可能不喜歡某位作家所看到的世界,例如,斯湯達爾、杜斯妥也夫斯基或福樓拜所看到的世界,就可能會令你反感,但是他們展現出來的力量一定會讓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你也可能會喜歡這些作家的世界,比如費爾丁和奧斯汀眼中的世界。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會把這些作者放在心上。這取決於你自己的意願,與作品的價值無關。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這些小說家究竟有哪些特質,讓他們能夠創作出那些被公認為偉大的作品。費爾丁、奧斯汀和艾蜜莉的生平鮮為人知,至於其他作家,要調查研究的材料就太多了。斯湯達爾和托爾斯泰寫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書籍;福樓拜的書信透露很多事情;至於其他作家,他們的朋友和親戚都寫過回憶錄,傳記作家也曾詳細描述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文化修養似乎並不高,福樓拜和托爾斯泰的閱讀量很大,主要是為了獲得寫作素材;其他作家的閱讀量並不比身邊的人來得多。除了寫作以外,他們對任何藝術都不感興趣,比如奧斯汀覺得音樂很無聊;托爾斯泰倒是挺喜歡音樂的,還會彈鋼琴;斯湯達爾偏愛歌劇,這種娛樂方式能為不喜歡音樂的人帶來愉悅。斯湯達爾在米蘭時,每天晚上都會到歌劇院和朋友吃晚飯、打牌、閒聊,只有當一個著名的歌手唱了一段熟悉的歌詞時,他才會注意舞臺,他對沃爾夫岡.阿瑪迪斯.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多米尼科.奇馬羅薩(Domenico Cimarosa)和焦阿基諾.羅西尼(Gioachino Rossini)也很欽佩。我還沒有發現音樂或雕塑對其他作家有什麼特殊的意義,造型藝術也一樣。眾所周知,托爾斯泰覺得所有的繪畫作品都毫無價值,除非它們能在道德上教化人們。斯湯達爾也因為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作品沒有圭多.雷尼(Guido Reni)那樣具有示範作用而感到遺憾,還聲稱安東尼.卡諾瓦(Antonio Canova)是比米開朗基羅(Michael Angelo)更偉大的雕塑家,因為前者創作三十件傑作,後者卻只有一件。
創作一部好小說需要一種特別的智慧,也許這種智慧不需要十分高明。這些偉大的作家都很聰明,但是並非智力超群,他們往往會有一些十分天真的想法,接受所處時代的通識,當他們把這些通識運用到小說時,結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事實上,思想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因為小說家在關注社會思想時會戴著情感眼鏡。他們幾乎沒有概念性思維的天賦,對命題不感興趣,對現實中的具體例子卻十分感興趣。如果智慧不是他們的強項,會以其他更有用的天賦來彌補:他們有強烈的感情,甚至充滿激情;他們有想像力、敏銳的觀察力,能夠設身處地為自己創造的人物著想,為他們的歡樂而歡樂,為他們的痛苦而痛苦;最後,他們能把所見、所感和所想,強而有力又清晰鮮明地表現出來。
這些都是偉大的天賦,擁有這些天賦的作家是幸運的,但只有這些天賦卻不夠。加瓦尼說,巴爾札克在所有學科裡都是完全的「ignare」(無知者)。人們下意識地把這個字翻譯為「ignorant」(無知),但這個字來自法語,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意思,指的是像白痴一樣愚蠢無知。加瓦尼接著說,但是當巴爾札克開始寫作時,他有了一種直覺,似乎對一切事物都瞭如指掌。我認為直覺是一種判斷,一種基於合理或認為合理的無意識判斷。巴爾札克顯然不是這樣,他表現出來的知識是沒有根據的。我認為加瓦尼用錯詞彙,「靈感」用在此處更為恰當,靈感是創作出傑作的另一個條件。什麼是靈感?我有幾本心理學方面的書,翻了一遍也沒有找到能啟發我的東西,唯一看到的一篇試圖說明這個問題的文章是愛德蒙.雅盧(Edmond Jaloux)的《詩歌的靈感與匱乏》(L’Inspiration Poetique et l’Aridite)。雅盧是法國人,寫的是自己的同胞—一位法國詩人,也許他們對精神狀態的反映比盎格魯撒克遜人更敏感。他如此描述這位法國詩人在靈感之下的樣子:他發生變化,他的面容平靜而容光煥發,臉部表情很放鬆,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眼中帶有一種奇怪的欲望,渴望觸及某種不真實的東西,這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但是雅盧接著說,靈感不會永遠存在,靈感消失後便是才思的枯竭,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也可能持續數年。隨後作者就會像是失魂一樣,終日鬱鬱寡歡、痛苦不堪;這不僅讓他感到沮喪,而且讓他變得咄咄逼人、懷恨在心、消極厭世,嫉妒其他小說家的作品,痛恨自己失去的創造力。我感覺很奇怪,令人震驚的是,這種狀態和那些神祕主義者是多麼的相似—在通靈的時刻,他們覺得自己與上帝合為一體;在靈魂的暗夜時刻,他們感到枯竭和空虛,彷彿被上拋棄了。
雅盧寫得好像只有詩人才有靈感,也許靈感對詩人比對散文家更重要。詩人因為職業要求而寫出來的詩,和他受到啟發時所寫的詩句相比,肯定有著明顯區別。雖然散文作家和小說家也有自己獨特的靈感,但是《咆哮山莊》、《白鯨記》、《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某些段落和濟慈或珀西.比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的詩歌一樣。小說家也許會有意識地依賴這種神祕的事物,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寫給出版商的信上,經常說起自己在腦海中構思的一些場景,如果他在創作時靈感湧現,就能寫出一部傑作。靈感往往在年輕時出現,很少能持續到老年,意志力無法將它喚醒,但是作者發現可以透過哄騙讓它重新變得活躍。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在書房裡工作時,為了喚醒靈感,會聞一聞放在抽屜裡的爛蘋果;狄更斯的書桌上必須放置特定物品,否則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些物品能夠帶來靈感,但一般來說是不可靠的,一個作家乍現的靈感可能和濟慈寫下偉大頌歌時出現的靈感一樣,但寫出來的東西可能毫無價值。這裡又和神祕主義者有一個相似之處:聖女大德蘭(St. eresa)對修女們的陶醉和幻想不以為意,除非它們落實在工作上。
我希望把靈感說清楚,可是不知道最終的答案,只知道它是一股神祕的力量,讓作者寫出連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小說家回顧創作過程時,會詢問自己:「我究竟是從哪裡知道這些東西的?」我們知道,艾蜜莉總能寫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人和事,這讓夏綠蒂感到困惑。一旦作者擁有這種力量,各種思想和形象都會湧上心頭,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件工具、一個速記員。無論一位作家具備怎樣的天賦,倘若沒有這種神祕力量的影響或驅動,他們就不會有什麼作為。
●本文摘自方舟文化/讀書共和國之《毛姆閱讀課: 最偉大的10部文學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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