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是活動的廟宇,是新的神祉〉──讀馬欣「痛散文」創作
社群猶如新神祇,吞噬真心,抹上假意,人人急著擦脂抹粉,孤獨與旁觀成了可笑的化外之民。在各種「成為(becoming)」的集體焦慮中,那些看似華美的絢爛,實則顛簸在破滅與腐朽的邊緣。
身為這世界一個「眼饞的遊客」,馬欣對熱鬧的缺席,反而挑剔出喧譁底下的寂寞、人心伏流中的汙濁。
歷經大疫與至親逝去,兩年安靜蟄伏,馬欣以不從眾的銳利,刨挖這時代令人疲倦卻難以脫身的病瘡,讓心有虛空的我們,離開深井,爬出牆外,獲得修復。(編按)
文/馬欣
自動販賣機一般不會賣什麼高價的東西,但我們喜歡那輕快的感覺。如今改張「臉」也這麼便利,雖然代價昂貴,但看起來像量產品。
有段時間那男孩總作著一種夢,像活在萬花筒裡,學校的一切都解構了。建築物如舊抹布那樣可以扭曲擰乾,所有的活動設施也如軟糖一般可以嚼爛吐出。而人呢,都像他在學校迴廊照鏡子一般,每個人都掛著笑臉。像貼上複製那樣。完美的、標準的笑容,是他無法維持三秒鐘以上的那種笑容。
夢中每個人的臉都變成戲院樓下那老式禮服店模特兒的臉、整形過又像東方又混成西方的那種臉,芭比臉加上東方的黑眼珠。
大家都長一樣美了,而且美得很安全,像有保固一樣,且像萬里長城一樣多的臉可選。那是可以被保送打破階級的護照、是可鮮豔出汁的美,也可以讓人想起夏威夷海灘的臉。如塑膠味般讓人安心,打進果汁機與眾美女一起攪拌,成為塑料世界的一員。跟群體共識很像,但是張比較美的臉。
好似被投票過的臉。
這就是美的宇宙了,是混著化學味的合成品,與大老遠煙囪裡終年排放不完,沾到感官上洗不掉的霧霾美合而為一。內容不詳的、琳瑯滿目的、各種顏色的黏土揉在一起搭上手汗的味道,是如今統一世界的非自然的總和,總令人們賀爾蒙激發;像吃多合成劑的食物而變成共同體的美。
是人們逐臭的香,也是人類造的神的臉。基本上有大眾的樣子,卻是每個人總覺得差了分毫的臉。
有朝一日它就可回收、可重組。夢中他也送給自己這樣的臉了。
「臉的店」 裡有二十張相似的臉,但他卻能發現其中的不同。他戴上了那張臉,彷彿又回到學校長廊上鏡子前,那處代表著恥辱之地,每次朝會時,他都能發現自己的臉與他人的不同。那張也不是醜,但就是沒通過自己認可,也沒有讓C同學愛上他的臉。
不如選張達成共識且投票過的美。那樣一張就可以代表一群人的美麗的臉皮。這樣就恰好不過了。
方便消耗一時激情的膜拜,又方便人們的賞味期。混著世間的嫉妒、羨慕或自我嫌惡的百種情緒,並順便一眼就一起沖刷掉的美。這樣統一過的臉,就沒有「美」 這至高無上的東西來礙眼了。
咦,不知道嗎?如今的臉是拜物教的中心啊,一張掛著的臉皮子,類似通行證、悠遊卡,來擺脫自證未明的焦慮,無論廣告還是社群常常就是掛著這樣的臉皮跟人們溝通的。人們再也不驚訝有這麼多人美得相似,或是他們與過去只是「一筆勾消」 。
他想,總要有一個起步,來認知「社會」 對他而言,並不是一個玩不起的遊戲。
「若有了這樣群化的臉,做什麼事都可被群化一樣,有人會當自己的啦啦隊,就成為一個行動的廟宇了,如今這社會就是靠著膜拜的熱情來運轉。」 他這樣想著。
這樣的拼裝合體,上面掛著整形廣告招牌上的通用笑臉,像在夏天的游泳池,漸漸融入人們的意志裡。他與他們美得很像、拍起照來更像,彼此都前所未有地心安著。
他遂想起誰跟他說的:「有了臉以後,你在裡面除了彰顯它,就沒別的事情好忙的了。」 他之後醒來也掛起了這樣的公約臉皮。一張合乎眾人濾鏡的臉,好看得正確,也就沒有自己是否及格的焦慮了。那張臉也讓他開始在網上張貼著某種夢想式的生活,小到食材擺放大到旅遊行程,一切合乎許多人的嚮往規格,像是信奉著經由同一模組生產的人生。
他活進了那群體的好夢裡,將學校裡那個無法跟他人對齊的自己,一把塞進了一張臉的空無裡,終於存在於不存在之中,順勢活進眾人的深眠裡,過著信徒般「忘我」 的生活,幸福也假戲眞做地持續巡演。
用一張臉皮許一個夢,他終究不知自己是被魘著了還是心想事成,如童話〈小美人魚〉交換到了雙腿後,不知成全到的是自己,還是海上的泡沫。
如此這般,滿街滿眼滿滿可注視的,我們打了一個飽嗝,在那張公約數的臉皮後面取消了神的注視,世人仍嗚咽著,不知「這張臉」 是盡頭,還是開始。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之《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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