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與歡愉共舞的19世紀法國──關於斷頭台的存在與記憶

聯合新聞網 臺灣商務印書館
圖/Unsplash

文/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

血腥巴黎

確切來說,我更感興趣的主題,是人類的血,以及這些鮮血在巴黎城內流淌的方式如何猛烈轉變。自一七八九年七月至一七九二年九月,大革命之初的巴黎陷入一場大屠殺,刻下十八世紀末這三年深植人心的印記,這一點眾所皆知,卻鮮少有人談論。

打從一七八九年七月起(還需要提醒嗎?),興高采烈的歡騰群眾重拾古代祭典的姿態與嚷聲,許多學者包括埃曼紐.勒華拉杜里、妮可.卡斯冬、伊夫─馬希.貝瑟、以及較為近期的丹尼.克魯捷,都曾對此深入分析。當時四處可見遭受破壞的屍首,這些屍體被拖行至河邊或路上,大革命的雄偉場面當中,不時出現展示血淋淋屍塊的遊行隊伍——犧牲者「莊嚴隆重的殘肢」、屍塊、被挖出來的眼球或內臟,被當成戰利品來展示的頭顱或生殖器官。

巴黎群眾偏好在路邊或廣場等公開場合殺戮,好讓屠殺場景更容易為人所見、讓眾人的歡欣喜悅更容易展示。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六日,一群選舉人心花怒放地聚集於聖洛克(Saint-Roch)教堂,熱烈迎接兩顆頭顱的到來:官員弗萊塞勒(Jacques de Flesselles)與巴士底獄管理者洛奈(Bernard-René de Launay)兩人的頭於七月十四日被砍下來之後,便被插在一根包著布的棍子上,遊街示眾直至該教堂。

在當時的巴黎,對這些殘酷場景的炫耀態度感到羞恥的人,在社會上極少表態。對此深感憤慨的敏銳心靈譬如作家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以及革命人士諸如佩提雍(Jérôme Pétion de Villeneuve)、羅蘭夫人(Manon Roland)或馬紐爾(Pierre-Louis Manuel)等,眼見殘破的屍體堆積如山、見到一顆頭顱插在長矛上的恐怖笑顏,不禁反胃暈眩。

到了一七九二年秋天,這類場景突然變得少見。直到此時之前,大革命的發動者都因見證這場面而驚呆了,對革命期間突然大舉湧現的盲目暴力無能為力,但這時他們終於開始竭力制止這連大自然都聞之顫慄的殘暴,以免它玷污了剛誕生的共和國。高層藉由恐怖統治與斷頭台,成功禁止這類粗暴、亂無章法、混亂、既引起敏感人士心生憤慨、又令人驚駭不已的屠殺,這是卑鄙之士的造反叛亂,揭發了人性無法饒恕的一面。

斷頭台令人安心,因為能瞬間行刑,且據說能減輕痛苦;它具有示範作用,能訓練人民守紀律,並賦予人民一種新的形象。它在人們記憶中留下的,是一灘血海。事實上,它以連續而密集的死刑,代替了原本代表屠殺的、分散各地的屠宰場。斷頭台體現的是觸動集體敏感神經的反暴力運動,同時卻又造成大量死亡,與該運動背道而馳。

其實,當時的巴黎市政官員已經花了二十年的努力,終於將屠宰場與腸衣製造廠遷離市中心,並禁止讓動物的血液在公共場合流淌;在他們的努力之下,大街、排水溝和平民住宅區的小巷終於不再沾染一絲血跡。如今,是劊子手在他們灑下的遍地鮮血當中,踩著溼漉漉的地面前行。

前述這類自發而本能的歡愉殺戮,在熱月*之後疲乏下來,對於「人吃人」的譴責則日益高漲。哲學史家波尼斯勞.巴奇科對這段時期有精確描述。當斷頭台的血跡漸漸乾涸之時,出現了一番冗長絮叨的言論,大力譴責並廣為宣傳大革命的「殺戮場」,使得各種駭人場景深植人心,形成籠罩十九世紀的沉重陰影。

譬如記者暨作家路易─馬希.普呂多姆自一七九四年起,著手建造一座畸形人紀念碑,在這片「永遠浸潤著巴黎人鮮血的土地上」,他試圖「將殺戮者醜惡畸形的異常缺陷展示於世界的恨意面前,藉此安撫我們遭到割喉殺害的父親們的亡靈。」普呂多姆表示他強迫自己忍受「在這飽受所有生物恐怖之處所污染的骯髒場所當中挖掘搜索」的折磨,只為了釐清「混雜的各式殘暴」。不久之後,亞歷山大.帕宏─杜夏特雷對巴黎下水道做出的決定,亦是如此。

從此之後,巴黎與南特這兩座恐怖統治時期傷亡最慘烈的城市,便代表了日後埃德加.基內(Edgar Quinet)口中的「駭人荒漠」。傳統主義宗教人士(尤其是西卡教士〔Roch-Ambroise Cucurron Sicard〕)所耐心建構的蒙難者名冊,就我看來,其重要程度似乎不夠被精確理解。

書名:《時間、欲望與恐懼:如何再現最真實的歷史樣貌,阿蘭‧柯爾本的感官史講義》 ...

大革命的「殺戮場」回憶,因此刺激了行政官員採取行動。巴黎磚石上的血跡雖已清洗乾淨,卻深嵌於記憶當中,驅使官員企圖轉化人民。這鮮血讓高層更加迫切地重視一件事:必須使權力機構的光芒照亮賤民的不透明昏暗世界,藉此淨化這群烏合之眾。官員因而奮起行動,急於重建富人與貧民之間的和諧關係。對於再度發生流血暴行的恐懼、糾纏不去的弒君回憶、種種贖罪儀式、以及市政官員的行動,以上四者之間,有著錯綜複雜的關聯。

關於這一點,第一帝國已有所準備。當死刑於距離市中心極遠之處繼續執行的同時,行政機關賦予屠宰行業一種無辜的新面貌(諾艾莉.維亞勒)。政府設置了屠宰場(abattoir,該用詞創於一八○六年),肉鋪從此不再執行宰殺。高層藉此廢止了所有因觀賞殺戮場面而得到滿足的欣快之情、以及釋放所有酒神式激情衝動的渴望。這樣的景象如今被認為只會帶壞一旁看熱鬧的人,使其墮落。

*註:熱月(Thermidor)是法蘭西共和曆的第十一個月,此處指的是一七九四年七月的熱月政變,雅各賓(Jacobins)專政的恐怖統治於此時被推翻。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時間、欲望與恐懼:如何再現最真實的歷史樣貌,阿蘭‧柯爾本的感官史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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