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凱羚/海明威生涯代表作,榮獲諾貝爾獎關鍵作品《老人與海》譯後記
文/傅凱羚(《老人與海》譯者)
海明威獲得普立茲小說獎及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不到十年,就在地下室舉槍自盡。據說妻子聽到聲音,趕下樓來,看見丈夫的頭部僅剩嘴部和下巴——畢竟那是一把雙管獵槍。
數十年後,一位始終熱愛海明威的美國作家,效法他,在家中舉槍自殺,用的是點四五手槍。
雙管獵槍與點四五手槍,就是海明威與其他人在我心裡的差異。
「冰山理論」是海明威作品最大的研究標的,水面下八分之七,水面上八分之一,累贅不消說,過於出色的語句也遭刪去,目的是追求整體的強勁。為此,他不是一個迅捷的作家,作品在完成初稿之後,他仍會花大量時間刪改。
換句話說,他始終是個細緻、小心翼翼的創作者,既非小說李逵,也非雜文魯智深。他明確分析出文字及段落的價值,紮實攻擊他想進入的文學境界,結果也的確成績斐然。這是否與那大鬍子的粗莽形象相衝突呢?
我們知道他將費茲傑羅視為對手,將莎士比亞視為待超越的勁敵;他結了四次婚,將墜入愛河視為產出卓越作品的契機;他苦於身體病痛,幾度近乎滑稽地遭受連串重傷;酗酒,好鬥,熱愛種種武勇技事。他著迷奔牛節、拳擊、從軍、打獵,與重磅大魚單挑。然而如此奔騰及浪漫的性格之下,他赫然是一位高度節制的作者。《老人與海》是他持「冰山理論」的極致展現,也從此成為他唯恐無法超越的作品。
所以每次讀海明威,我都感焦灼。第一種焦灼,是著意其浪漫,而無視其節制;知其節制,而不意其浪漫;又或知其浪漫,亦知其恐懼,卻從未將他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看待,彷彿他應當萬分豪邁,因各種戰鬥而一身是傷,每一吋傷痕都有其彰顯生命意義的正確性,每一個嗜好都在捍衛愛與美,每一段交往都無法言喻地交心。第二種焦灼,交予同為創作者的自己,因為即便是海明威如此大開闔之人,對創作亦付出高度的理性及慎重;且縱然如此,他對創作也終無安歇停筆的一刻。第三種焦灼:徒勞就是徒勞,勇敢不屈,仍是徒勞。譬如《老人與海》。
《老人與海》是我十歲起的摯愛。幼時讀硬殼注音本,兼有插圖,簡明中的簡明。故事英武,但更誘惑孩童如我之處,是其中所寫的生食魚肉,竟然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地鮮美。一手持線,一手舉刀割魚,肉質如何彈牙,連缺席的種種滋味,也檸檬是檸檬,鹽粒是鹽粒,妙不可言。從此我無懸念地長成一個嗜好生食魚肉的大人,待得初看這本書的多年以後,讀其巴黎回憶錄《流動的饗宴》,才確認海明威畢竟不是食不甘味的粗人,他全然能對形色飲食如數家珍。
而後砂礫般的成長歷程來臨。我一直認為文字有其危險及療癒的本質:文字敘述本身就是一種對事物的命名,身為人類役使的工具,它沒有全然的客觀可言。我們先定義了何謂「陌生」,進而使用「陌生」一詞定義許多人事物,以便讓這些對象在我們腦中有跡可循,使我們不再如此膽怯,使人與人之間更具備可靠的聯繫,使一切事物在主觀中不再如此漫無方向。然而我們因此失去了自由不拘,謊言也隨之而生,我們再無全然的陌生。語言永遠是錯置。
漫長的爭鬥之後,桑迪亞哥將死去的馬林魚繫在小舟旁。他對於勝出感到惶恐,對生命消逝的敵手依然敬畏。然而征途尚未結束,他像載送摯友屍體返鄉,卻遇上了缺乏尊嚴的匪盜。
那的確是千金之軀。那種掠奪應當向著同類,而非向著他與他的朋友。
桑迪亞哥用盡氣力,奮力就破舟上的所有,湊出尖銳武器,反擊那些可恥的生物。
然而馬林魚終於只剩一具骨骸,龐大、罕見,仍是骨骸。桑迪亞哥告訴馬諾林:「他們打敗了我。」他沒有跟馬諾林說:「我奮戰到最後一刻。」也沒有說:「我殺死了許多鯊魚。」他說:「他們真的打敗了我。」只有骨骸跟他回家。他說:「我的運氣再也不會好了。」徒勞就是徒勞,勇氣不會使徒勞成為收穫。徒勞也無法泯滅勇氣,它們敬愛彼此,就像桑迪亞哥與那尾馬林魚。
抱著雄心出海,拖著骨骸回家的老人,不知從何開始,成為我生命的重要隱喻,十歲以來,隨著逐漸長成,赤裸脊骨的白色線條逐漸浮出。許多簡短的評論中,總說《老人與海》如何榮耀地顯現人類不屈不撓的奮鬥精神,說久了,那竟然像一句塑膠話,一個加工過的罐頭,你從中聞不到工廠宰割魚隻的腥氣,聞不到港口海風的鹹味,將之當成理該如此。你的心中隨而缺乏感受及圖景,永遠無法明白老人面對每一役的震顫與看透,無法明白日升日落予人的喜悅及悲哀,無法體會乘浪浮游於海,與諸種魚禽獸藻為友的孤單與熱鬧。你讀過這行字:「不屈不撓」,但你實際上不懂得這四個字要以什麼來換取。
對我來說,這就是讀經典文學的理由。至今這篇小說對我仍有許多未明待探索之處。桑迪亞哥定義了我的大量感受,也似乎隱隱預言了未來,使我不再畏懼,卻也益加膽怯。懂與不懂之間,實無何者更好。也許桑迪亞哥少的就是一點幸運。也許他並不少些什麼,他本該落得如此。
我心裡的海明威純真而明亮,好鬥,帶點瘋,挑釁,脆弱又高傲。他以每次戰鬥來確立自己的存在,因之殷殷維繫對手的尊嚴。他懂得愛及追悔,懂得受傷及傷人。他享受生活,有時享受得過激,十分可愛。
他晚年有高血壓與肝疾。他與不同的友人決裂。大火曾將他嚴重燒傷。
他罹患痢疾,曾經嚴重腦震盪,內臟破裂,脊椎重傷,括約肌失能。他離婚數次,經歷過世界大戰兩次。他渴求從軍卻過不了體檢。年輕的時候,他嚮往戰地,與友人租了車,四處追逐落下的砲彈。父親在他的青年期自殺。他幼時曾經被打扮成女娃娃,學過大提琴。他討厭自己的名字。即便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他也曾遭出版社拒絕出書。
這些語句輕巧而遙遠,稍一不慎,聽來就像別人發生的事,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樣。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讀書共和國之《老人與海【海明威生涯代表作,榮獲諾貝爾獎關鍵作品・經典紀念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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