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九年!龔萬輝新作《人工少女》看見疫病下的創傷及孤獨

聯合新聞網 寶瓶文化
書名:《人工少女》 作者:龔萬輝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6...

如果可以更早一步掀開時間的底牌,你會不會忍不住窺看最後一張牌面的謎底?

睽違九年,龔萬輝以個人首部長篇小說探討時間、記憶與孤獨,新書《人工少女》故事中的旅程亦將成為疫病下讀者開啟個人時間、記憶的一把金鑰──如果可以選擇,你會打開哪一扇門?(編按)

文/龔萬輝

一趟旅程

我記得,那天早晨特別明亮。

我從一場夢中醒來,恍恍忘記了所有細節。睜開眼,床邊的窗子已經亮了,還可以聽見鳥類在遠處的叫聲。今天的早晨,似乎和昨天沒有什麼不同。街上開始有車子駛過的聲音,陽光從窗簾透了進來,伸出手,可以把手影倒映在牆上。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我的電子雞,那其實只是一個蛋圓形的塑膠電子玩具,小小的黑白螢幕裡,有一隻像素粗糙的小雞伏著睡覺。我必須等牠醒來,然後再餵牠一點吃的。

房間的門這時喀噠一聲被打開了,父親從門口探進頭來,我趕緊把手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假裝還在睡,父親似乎看了一會,又輕輕把門關上了。

鬧鐘還沒響,但父親似乎很早就起床了。我可以從門底縫間,看見父親在客廳裡走來走去的影子。然後窄窄的影子停留在我的房間門口,站了許久。父親終於又打開了房門,走到我的床邊,伸手把我搖醒。

「快起床。」父親說:「不然就趕不及了。」

明明未到上學的時間,但父親卻說,今天不必去學校了。快點換衣服,跟爸爸出門。我心底歡呼,只要可以不去學校都算是好事。隨隨便便刷了牙,換著衣褲,聽見父親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我急急忙忙跟了出去,套了拖鞋才想起什麼,說等一下,又跑回房間,把枕頭下的電子雞收進了褲袋。匆匆瞄了一眼,小雞仍然躺在那蛋圓形的容器裡面,不曾被任何躁動驚醒。

(圖/Unsplash)

父親的車子已經老舊了,那是一台白色的Nissan Sunny,扭開了引擎,像是喚醒沉睡的巨獸,發出巨大咆哮。車裡的收音機正播放一首流行歌曲,冷氣口呼呼作響,掩蓋了音樂的細節,讓一切聽起來都含含糊糊的。車子行駛著,我坐在父親旁邊,看著風景從眼前趨近而逝。望後鏡上掛著一串佛珠,和一個戴著竹蜻蜓的小叮噹。小叮噹是我掛上去的,原本是麥當勞兒童餐的贈品,我隨手掛在車上,竟然就一直掛著了。那玩偶的一身藍色已經被陽光晒到泛白。隨著車子行進,佛珠和小叮噹一路晃蕩。望後鏡裡有一雙父親的眼睛,直直望著前方。細細的皺紋纏繞著父親的眼睛,像是網住了一隻魚。父親一貫靜默不語。

車子開進了加油站,父親搖下玻璃窗,向加油的工人說了什麼,那個印度工人熟練地把油缸的蓋子打開,把油嘴伸進車子裡。父親下車到櫃檯還錢,讓我在車裡等他。趁父親不在,我把電子雞從口袋掏出來。小雞已經醒了,在螢幕裡來回踱步。我必須一直守著牠,如果放著不理,小雞會拉出一堆大便。如果忘記餵食,小雞就會靜默而孤獨地死去。那死亡是真實的。死亡是不可推翻的。螢幕上會出現一個小小的十字架,代表小雞已死,而你不管怎樣都無法把牠喚醒了。

許久父親才從加油站的販賣店裡出來。他捧著一大堆東西,把鼓鼓的塑膠袋丟到後車廂。我看了看,袋子裡有三支大瓶裝的礦泉水,一整條吐司,以及雜七雜八的罐頭、餅乾、啤酒和快熟麵,還有父親開長途車的時候,用來提神的喉糖。我曾經趁父親不注意,偷吃過一顆,被那極辣的薄荷味嗆出眼淚。

我看著這些東西,彷彿要去野餐或露營那樣,心想我們應該是要去很遠的地方。父親調整了一下望後鏡,踩了油門,車子噴出一陣暢快的黑煙,慢慢離開了我們的城鎮,開上了縣道。

當時的我恍恍未知,那其實是一次逃亡的旅程。

許多年後,親愛的莉莉卡,我總是一再想起,當時和父親一起在車裡,不斷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前進的那些光景。窗外的風景往後流逝,漸漸地看不見那些店屋和電線桿。車子背離了繁華的市鎮,穿過橡膠林和油棕園,路邊不時閃現一兩座馬來人的高腳屋,運氣好的話,可以看見那些放養的黃牛或山羊,在路邊低頭吃草。車子經過牠們的時候,牠們會抬起頭來看著我們,眼睛清澈而明亮,彷彿我們闖入了牠們浮泡的夢境。我總是趴在窗鏡前,想再看清楚一點,車子卻已經把風景拋遠了。

有時車廂冷氣不冷,父親會把車窗絞下,讓路上的風灌進來,把我和父親的頭髮都吹亂。有時父親也會停下,拿出一台富士牌的傻瓜相機,對著眼前的空景按下快門。我不知道父親到底在拍些什麼,但拍照的父親讓我有一種其實我們正在假日旅途中的錯覺。

車子在路上開了許久,父親把車子停在路邊,讓老舊的引擎冷卻一下。公路旁有一座巨大的電訊塔,紅白色的鐵條交錯,高高地伸向天空。天空飄著幾朵白色的雲,我必須用手遮住耀眼的陽光,才能看見塔的頂尖。父親下了車,走到電訊塔後面的草叢裡。我跟在他的身後,看著父親站立的背影。父親背對著整條公路,不顧其他經過的車子,扯開褲帶,拉下了拉鍊,就往草叢深處小便。

我在父親身後,隱約以為自己在草地上看見了父親伸出雞雞的影子。但其實我只看見父親胯間的水滴映著光,伴隨綿長的滋滋通通的撒尿聲。我覺得非常丟臉,總覺得路上疾駛而過的人們都在看著我們。在豔陽底下,父親仍然站在那裡似乎永遠都尿不完……

(圖/Unsplash)

莉莉卡,請容我不斷向妳複述這些瑣碎的細節。

我們必須把這些細節都串起來,尋找回當年的那條路線,在摺痕破損的地圖上指認出我曾經到過的地方。莉莉卡,我必須帶著妳,依著這條無人知曉的逃亡路徑,離開這座被瘟疫漸漸侵蝕的城市。這座城市已經再不需要神的存在。然而我卻一直想不起來那趟旅程,我和父親最後抵達的目的之地。我只記得那些路上不斷重複的油棕園、椰子樹、馬來高腳屋,以及路經石子小路,跨過了那些不同名字的河溪。

我們離開了一座城鎮,又進入一座城鎮,那之間的路途幾乎都一模一樣,以致我不斷懷疑我們其實只是一直在鬼打牆,困鎖在一段重複回轉的片段,怎麼都走不到下一個場景。

或許那更像是困在一個行走的鐘裡,以為過了十二就是十三,但不知怎麼地又回到了一的起點。

像父親曾經告訴過我的,我們的家族總是莫名其妙捲進時代的那些大遷徙之中。他小時候跟隨整村人遺棄了原本的老家,為了隔絕馬共而被英殖民政府強行集中在擁擠不已的「新村」裡。以為只是短暫生活,過幾天就可以回來住處,或許是大家為了搬遷忙成一團而終究忘記了,竟沒有人想過要把一隻名叫「多多」的老狗一起帶走。而幾個月後,終於領到英政府發下來的通行證,家人回到那無人的屋子看看,原有的木板隙縫竟鑽出了攀緣的植物。推開了門,看見門口一堆白骨和未及腐化的褐色毛髮,而木板門上皆是一道一道狗爪劃出來的凌亂交錯的爪痕……

又或者更早,父親尚未出生的年代,我的祖父其實只是被同鄉人哄騙,從遙遠的北方隻身渡海而來,抵達這座其實沒有傳說中那麼美好的南洋半島,而無法預想自己終將一生困頓於此,再也回不去出生之故土。

有時候,父親會在行進的旅程裡,或者我們停下來休息的那些破爛小旅館裡,告訴我這些失去了細節,而裡頭的人物皆面目模糊的關於逃亡和遷徙的故事。但總有太多破碎不已的情節,看不見一個時間的全貌。我們似乎只是站在那故事尚未完結的省略號上,從一個一個間隔的小圓點,跳到下一個圓點……

像那些我們短暫停留過的房間。那些房間都像是在時間河流突起的石頭。

我總會想起這些。九歲那時候,跟隨著父親身影的流浪時光。我們似乎總是在旅行。父親開著車,在半島南端不同的城鎮之間遊蕩,住進不同的小旅館裡。那之中有一種稍稍脫離了現實的虛浮感(或許是因為大家此刻都在學校裡而只有我不必去上課),以及像是偷來的時間,那麼不可告人。但不知為什麼,只是小學生的我,卻都是坐在父親旁邊的助手座。那輛車子就像是父親和我的容器。車上總是兩個人,非常奇怪,那是母親恆常缺席的印象。

這麼多年過去,我已經想不起我和父親到底去過了什麼地方,那些地名、路名皆不復記憶,但卻依稀記得那些我們住過的旅館房間。

那一律是小鎮上的老舊旅館,並不是現今那種燈光明亮而陳設現代感的星級旅店,或近年流行起來的那種個性獨特的民宿。那比較像是時差的結界,一切的事物皆已不合時宜。那種廉價的小旅館,都有一種陳設相仿的格局和氣味。灰濛濛的玻璃百葉窗、牆頭上幾何圖案的通氣孔、塞子用破布纏著的熱水壺,以及起了毛球、摸起來粗粗糙糙的涼被……而守住櫃檯的皆是穿著背心的禿頭男子,或者打瞌睡的老阿姨。往後我在王家衛的電影裡,看見梁朝偉和張曼玉,窒在小房間裡暗渡彼此情慾,突然覺得好熟悉,而憂傷地想起我也曾經置身在那樣光度幽暗的房間裡。

我記得和電影一樣,總要穿過一道小門,走上鋪滿了小方塊磁磚的樓梯,到二樓才會看見房間。而樓梯口總會有陌生的女人,不知從哪裡鑽身出來,要向父親招徠。她們皆是頹萎老去的女人,用厚重的眼影和口紅仍掩蓋不住衰老的痕跡,只有紋眉留下兩條灰灰藍藍的色彩,不曾因為歲月而褪色,如今卻顯得非常突兀。然而不知為什麼,她們現身而對父親注目許久,但只要一看到父親身後的我,她們就會黯然退卻,退到剛才她們原本隱身的隙縫之中。

每一次,父親在進入旅館的房間之前,一定都會先在門上敲兩下,才打開門。這樣恍若儀式的動作,彷彿是為了提前告知原本在房間裡的什麼,我們擅闖於此的歉意。我長大之後,不知不覺延續了這個習慣。有一次我帶著年輕的妻,為了慶祝某年的情人節而特地去訂了一晚的昂貴飯店,當我們微醺踉蹌,說著笑話來到預定的房間門口,少女妻看著我預先敲門而一臉不解:「你不覺得這樣很怪嗎?」

但那些房間本來就是借來的,時間的容器,莉莉卡。(未完)

●本文摘選自寶瓶文化出版之六月新書《人工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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