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賴/小團圓
日料店圓桌,圍坐一圈陌生臉孔,氣氛冷凝,我試圖從中拼整出一張熟悉面容。菜肴逐道端上,我拌勻佐料,並嘗試攪開話題。
「她在家時很迷大樂透,喜歡吃包子、聊八卦。」男子說。「我幼時染上小兒麻痺病毒,她每天背著我去復健,最終才能痊癒。」另一女子云。這是我不曾聽過的故事,不曾見過的她。她,是我阿嬤。
「阿嬤來了。」是兒時最令人雀躍的一句話。住居南方的她,每年巡迴至不同兒孫家短住幾日,她的到來,象徵著無盡的關愛。晚餐時刻,她會於飯桌上關心在校學習與生活情狀;而飯後,平常物質不豐的我會邀她散步,其實是想藉機採買文具零食。獲邀的阿嬤點頭笑允,揣上口金包,腳踩繡花鞋,悠緩走入手臂圈圍出的溫柔陷阱。
「要勉強讀冊喔。」結完帳,她會以台日交雜的這句話收尾,我用力應好。
年年餐聚中,我由兒童漸轉為成人,不變的是始終慈藹的阿嬤。而在參加其九十大壽,鮮少交會的親戚自各地齊聚,方意識到祖孫相處時日已在倒數。
接下來的聚餐,我追問阿嬤往事,才了解她身為養女的過去,也心疼其產後出血卻仍須操持家務,哺育十張嘴巴的辛苦歷程。阿嬤從未主動提及這些,即便我問,也僅淺淡著墨。停留在上世紀的苦難,或許已被她當作上輩子的事,今生的她於我眼前,盡是一派雍容富貴。
對阿嬤還想了解更多,可時間長河卻將我們分隔兩岸。日料店這頓飯,是阿嬤對年這天,前來的晚輩們誦經後,難得的小團圓。諦聽眼前有點生疏,我卻變得渴望接近的親戚,他們所說出的阿嬤舊事,我明白她生命中的某段時光,正以切片形式留存在由她為首,開拓出的枝葉之中。而這些葉脈根鬚裡,潛藏阿嬤血液,復刻某部分與她身段音容相仿的形影。
所以我很珍惜親族同桌機會,除卻增進彼此情感,最重要的是在筵席之中,被歲月收成乾癟的阿嬤,將被還原為豐盈飽滿,有血有肉,一如我所認識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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