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塵／彈鋼琴的阿珠媽

終於，坐在鋼琴前，按照老師提醒的：背要挺直，手指要像貓爪般立在琴鍵上，小指頭不能亂翹。

這是我的第一堂鋼琴課，當退休申請被批准，第一件事不是上網瀏覽要到哪處遠遊以犒賞多年辛勞，而是搜尋以前陪兒子上課的鋼琴教室，致電詢問有沒有開在白天的成人班鋼琴課，不希望影響家庭作息，每天仍安分地煮晚餐，等待家人回來一起用餐。

打開琴蓋，我才知道要同時手彈琴鍵、盯著鋼琴教本並認得譜曲，需要很好的手眼腦協調力。毫無基礎的我從零學起，雙手從拇指到小指，按次序及編號，「1、2、3、4、5」練習，右手先開始，再換左手。

雖然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單音練習，手指掀按琴鍵的冰涼觸感，卻讓我有莫名的滿足感，那是在童稚時期極端渴求的學習慾望。童年時，在老家三合院央求母親讓我學琴，母親面有難色、不發一語，在廚房大灶前繼續煮晚餐，鍋鏟來回在鐵鍋中鏗鏘翻炒，好像沒有聽到我微弱的懇求。母親白天在紡織廠上班，一下班馬上進廚房料理食指浩繁一家子的晚餐，望向母親鬢邊殘留的些許棉絮，我很想再大聲說一次，卻又遲疑了。

後來，我不再提起此事。有一回，同學起鬨放學後去班長家看她彈琴，我也跟隨前往，班長一坐在鋼琴前掀開琴蓋，原本吱吱喳喳的同學倏地安靜下來，班長說要彈剛學會的貝多芬〈給愛麗絲〉，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纖纖細指在鋼琴上跳動，盯著、聽著，好像乘著音符的翅膀翱翔蒼穹，飄飄然俯瞰廣袤的山川大地。

如今我也坐在琴椅上，十隻手指如蝴蝶飛舞，每個鍵都有其音符，在指尖的敲擊下緩緩流淌，琴音彷彿是在早晨霧氣瀰漫的河面躍動。簡單的單音彈奏，就如白居易〈琵琶行〉所寫的「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那一天，老師從兩個一組和三個一組的黑鍵教起，是「2、3、2+3」的指法，從鋼琴的「中央C」開始彈，左手一路下行，發出沉穩的低音。右手一路上行，敲出輕脆的高音。突然想起小學五年級時，一日和母親逛夜市，在賣玩具的攤位前，母親眼睛一亮，如獲至寶般，叫老闆把一個裝玩具鍵盤的紙箱拆開，問我：「買這個給妳練習彈琴，好嗎？」

玩具鍵盤的確可以發出電子音「Do Re Mi Fa So」的音階，但和真正的鋼琴實在天差地遠，不久便被我束之高閣。

婚後和先生遊覽巴黎，在奧塞美術館看到雷諾瓦的油畫真跡〈彈鋼琴的少女〉，我在畫作前留連，遲遲不忍離去，印象派大師將光線調和得如此美麗，琴音從少女指尖流洩，我彷彿聽到幽闃的老家客廳窗櫺也透出一小節一小節的簡單單音──Do Re Mi Fa So、So Fa Mi Re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