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仲/姑婆
自有記憶以來,我的生活中沒有出現過阿公阿嬤,但聽過大人提到阿祖,也在黑白色的家庭照片中看過她。阿祖去世後,姑婆遞補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並成為爸爸最倚賴的長輩。當跟爸爸聊著他成家立業的過程,才具體感受到爸爸在不同人生階段處處受到姑婆的提攜:到外地念書時有地方可住,而且不用付房租;出社會不久就獲得穩定的工作,養大了我們三兄妹,更換得退休後的安逸生活。
步入晚年之際,爸爸想把握時間表達對姑婆的謝意,於是連同我一起,三不五時帶著姑婆出門,上餐廳品嘗她愛吃的料理。有一次,我們大膽地從台北遠征苗栗後龍。當時由七十幾歲的老人開車,載著九十歲的老人,最年輕的我只能在副駕駛座上冒冷汗。還好,一路平安,順利抵達目的地。那次是去拜訪姑婆早年經營餐廳時的員工,當年穿著可愛花邊圍裙端盤子的服務生,已是製鞋大廠的老闆娘了。夫妻倆同樣受到姑婆的協助,才得以順利發展自身事業。
與恩人許多年不見,他們擺出滿滿一大桌的豪華菜色。席間,老闆娘拿出一個別致的帆布包,上頭的圖案正是年輕時穿著姑婆餐廳制服的她,巧笑倩兮。面對笑中帶淚的感恩場面,姑婆仍維持她一貫君臨天下般的總裁氣勢,微微地笑,同時,不忘拍拍我的手背,低聲道:「多吃點燉豬尾,很難得。」
姑婆當年經營的餐廳供應和洋料理,地點在城中區,主廚還是姑婆從大稻埕知名的波麗路西餐廳挖角過來的。這些輝煌往事,我無緣躬逢其盛,是爸爸印象太過深刻,不時拿出來回味。「都是有頭有臉的啊──」爸爸說的是那時來用餐的客人。爸爸還說,火車票一票難求的時候,姑婆吩咐他拿客人的名片去火車站,上頭寫著基隆○○○議員,「名片『攄』進去,票就出來了!」這樣的事,爸爸說了又說,樂此不疲。
回看姑婆一生的際遇,彷彿日本NHK大河劇的情節。少女時代負笈東洋求學,太平洋終戰之際,阿嬤患病欠缺醫藥,阿祖為了媳婦急著向海外的女兒求救。姑婆千里寄回了西藥,仍舊晚了一步。姑婆婚後居住東京,夫婿時任日本華僑會會長,當時戰敗的日本,一切頹圮唯黑市活躍。我不免猜測,身為會長夫人,應對此略知不止一二。許多次我都想以此為話題,想從姑婆口中一探那段不易窺見的歷史,總被爸爸嚴詞警告:「囡仔人,有耳無喙!」
謹奉父親叮嚀,幾次我隨侍在姑婆身邊,從來不敢妄加探問過去的事。唯獨一次是姑婆主動提起,在助產士學校讀書時,她與同學下課後到街上吃麵,一碗五角,真是美味。當下的時空,是舊名大橋町的延平北路,或許離姑婆的青春時代不遠吧。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姑婆穿著改良式和服,一頭秀麗黑髮梳成整齊的包頭,對著我,微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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