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彣/韶光不負
人真是自由的嗎?怎樣的一生才算不負?按部就班拚功課,通過大小考試,找份安穩的工作,日復一日,過上那一眼望到頭的生活;還是恣意揮灑,依心而行,且行且看且從容?世事無常瞬息變化,有誰真能算計得過老天爺呢?
我在私立中學任教三十多年,天天受學生啟發,住紐約的老友常笑我:「一把年紀還這麼天真。」但他不清楚的是,學生來源各有不同,有台商學校的轉學生、國外歸來的孩子、外國傳教士的孩子、不同國家的交換生、獲獎學金資格的資優生、從國中部直升的學生和自學生,當然,更多的是聯招分發來的一般生。
有一年,班上來了位肩寬背厚的男生,中等個兒,光頭,不多話,同學怎麼鬧他也不生氣。不久他母親打電話來,似乎對兒子的光頭有些意見,希望我勸說。當我找他來談話後,方知這孩子暑假上少林寺學武術,將佛法和少林功夫內化為人生態度,處處溫和大器,只是他母親還未能察覺。
另一個男孩叫阿樂,高高帥帥非常可愛,幾乎天天遲到,常在課堂上睡覺,是很難叫醒的那種熟睡。了解後得知他跟外婆與表兄弟擠在一間房,離異的母親有自己的生活,為了減輕外婆的負擔,他一周四天在五星級連鎖酒店的中餐廳打工,有時幫同事代班,才累得睡過頭沒來上學。那年我們班的交換生是美國人收養的中國女孩,期末歡送會就辦在阿樂工作的地方。餐廳給我們一間超大包廂,全班嗨翻了,花費才一萬出頭,餐廳經理用這樣的方式回報阿樂的認真。
女孩阿涵則喜歡做西點,她的阿姨是花蓮觀光飯店的點心房師傅,暑期輔導她想請假去實習,為了半年後的學測,我考慮很久。曾聽她提起她父親常在晚餐時提問時事討論,應該是相當開明的家長,最後我同意了。阿涵考完大學後在咖啡店打工,成為老闆娘的得力助手,大三時咖啡店的西點供應商告老,老闆娘便和她合夥盤下手作坊。
每回段考結束,班上一撮人會先去博宸家的小飯館吃飯,再去阿福家的地下室,他們組了個樂團玩音樂。我曾跟去湊熱鬧,不覺熱淚盈眶,少年時有一段這般熱烈又自在的青春,享受著生命和友誼,真是大造化啊!那年耶誕節前的英語合唱比賽,鼓手特別給力,有大將之風,畢業後果然考上日本音樂專門學校。鋼琴伴奏是韓國女孩,常為禮拜司琴,父親是傳道人,學務處特許她午休時練琴,我們這些老師經常因此大飽耳福。
國中部直升的資優生宜蓁,則是令我牽掛的孩子。過往班聯會、合唱團、各種校際比賽活動都有她的身影,高三上因重度憂鬱症休學,引起諸多傳言。隔年她復學,分在我班上,恢復健康後數理資優班來詢問轉班,她的拒絕令眾人不解,但我想我們大概有些相似,純粹是累了。那也是我最後一年任教。
高中是基本人格成型,漸能獨立思考的階段。思想家漢娜‧鄂蘭曾提出「平庸的邪惡」,指出大規模的惡行,往往只需要一群不思考的人就可以完成。倘若我們的孩子也是如此,不能活出自己的樣子,僅是被生活驅趕,依循社會通俗,生命莫不是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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