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le's 讀家城事/告別阿嬤的神明桌

聯合報 Halle's 讀家城事
告別阿嬤的神明桌。圖/黃鼻子

早晨,媽媽接到一通來自南部電話。

電話另一端,舅舅說:「我請人拆走神明桌了。」接著提到,騰出空間後的老家客廳,牆壁會重新粉刷成白色,掛上十字架或放幾本書,搖身一變他們三兄妹的聚會空間。「重點是,媽說好!」舅舅語氣像南台灣熱情的太陽。

記憶裡,高雄阿嬤家彷彿游泳池旁的蒸氣室,有檀香味道的那種。供奉佛祖像的神明桌上插了幾炷香,一踏進客廳立刻被香煙裊裊環繞,煙霧裡的懸浮粒子親近頭髮、衣服和皮膚,氣味最後覆蓋了整個身體,感覺正被誰深深地擁抱著。

小學放暑假回阿嬤家,以為可以暫離鬧鐘,未料阿嬤的誦經聲敲醒我每個清晨。不捨離開眠床的我靜靜地躺著,跟著圓潤木魚和清脆小金鐘的聲響轉動眼珠,細聽阿嬤口中那時而細語呢喃、時而流動奔放的神奇咒語,好像藏了什麼祕密,卻又不吐不快。

後來阿嬤剃度出家,不久後抱病還俗;從體態圓滿到身軀佝僂幾近脆化的模樣,所幸被守著老宅的舅舅接住。舅舅投擲了不惑之年後的二十年光陰,付諸無數次陪阿嬤進出醫院,從手攙扶到推輪椅,才明白醫生也許治得了病,卻沒人醫得好心。阿嬤那一連串似乎能破解內心私密的咒語,也隨著年歲塵封在一本本經書裡。

兩年前,同一時節,夏末初秋。七旬阿嬤因確診COVID-19陷入突如其來的沉睡,長輩們歷經三個月急救和插管與否等不曾遇過的兵荒馬亂,阿嬤最後仍靜悄悄地離開大家。

舅舅將老家打掃得一塵不染,許多家用品退役搬出,但留住了阿嬤的東西;從神桌到衣物,以防她隨時會回來吆喝拈香或上樓睡覺。舅舅也曾在清晨於樓梯間跑上跑下找尋足跡,因為他前一晚夢見阿嬤回家。

媽媽則是成了親緣召集中心。堅持每星期至少和舅舅通話一次彼此問候,盡可能每半年邀台北的阿姨一同南下找舅舅話家常。

起初,我有些不以為然。親戚間過往不常聯繫,存著某些芥蒂人之常情,且居住地分布北中南,生活風景差異大,媽媽的殷勤難免被澆冷水或碰一鼻子灰。「因為阿嬤生前最掛念的就是舅舅。」直到媽媽說完,才發現原來他們有共同點──都很思念母親,阿嬤。

血緣羈絆在阿嬤走後的時光中重新滾動了兩年,如今,兄妹早晨間的分享已成家常便飯。媽媽問:「你怎麼知道媽說『好』?」電話裡傳來舅舅的堅定:「我問來拆神明桌的先生貴姓,他竟然跟我說,他姓『郝』!」媽媽深諳這個答案得來不易且刻骨銘心,立刻回應:「太棒了,我和妹都支持你!」

望著媽媽雀躍的背影,我腦中編織了阿嬤和自己三個孩子有說有笑、互動輕鬆自然的圖像,這是不是「心」苦大半輩子又不擅表達的阿嬤,靈魂深處未竟的渴望?

唯一確定的是,年過半百的舅舅、媽媽和阿姨,三人只要還彼此相知相惜、團結同心地相聚在一起,阿嬤就永遠幸福地活著。

家人關係 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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