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樵/雪裘

聯合報 白樵
雪裘。圖╱Betty est Partout

身為精神分析與心理學信徒,我深信人因補償作用,眷戀並神話自身缺匱的事物。

從小生長在亞熱帶,僅識二季難別春秋,我瘋狂崇拜關於寒帶,冰原,以及覆蓋白茫蒼皚下的一切。家裡起居室有幀母親芳華年歲的照片,背景為北海道波止場,畫面切分為三色調:蓬茸白雪為底,灰青海色居中,陰雲天。她披一條飛揚的鮮紅圍巾,成為我補償作用的初始具象。

我在二十一過二十二歲的交接冬季,在莫斯科迎接人生第一場雪宴,在雪花如絮飽滿而墜的下午,我曾興奮抓起數位相機,奔至大學主樓宿舍庭院,按下錄影鍵,反拍自己,在枯枝靜舍獨繞著圈。

影像不可觸。遑論泛著北國寒霜的影片,早在誤以為數位平台永存的信念裡,上傳轉檔後,刪去,最終隨網站烏有化為無形。

至今唯能讓我記憶雪的存在,是我在莫斯科大學地鐵站不遠處大型商場裡,購買的Zara大衣。外層是猛獁象長毛色澤的深褐色仿皮,豎領,長版至大腿上沿,內縫積雨雲似濃灰刷毛。令人愛不釋手的,是腰間備有掌寬大同質仿皮穿孔腰帶。我將自身緊裹,繫上皮帶,若逢特低溫再將立領外搭上長捲旖旎的粗毛針織圍巾。立體雪花墜落,停駐,隨後融濕滲入猛獁象的毛澤底蘊。

從此,但凡在有雪國度過冬,我儀式性地,必替自己在當地添購一件厚厚冬衣以茲紀念。

求學巴黎時,趕在秋天,我已為自己挑選迎接法國之冬的禦雪戰袍。晃蕩至離住處數十分鐘步行距離的瑪黑區,走過小鋪櫥窗無數,最後鑽進位弗蘭克斯・布爾喬瓦路旁的Zadig&Voltaire。

我在以伏爾泰與其著為名的服飾店內,為自己買了件全黑,軍裝風,鋪棉的長版羽絨外套。全身裡外胸臂疤痕似切割無數銀色口袋暗袋,令我鍾情的,是如歐洲中世紀修士服,能成三角錐狀高聳的擋風連帽。

我在大疫方休的耶誕節前夕抵達東京,在原宿的精品二手鋪,買了一襲儘管三、四折後仍索價萬元多的Rick Owens人面獅身系列,義大利製百分之百初剪羊毛,全黑附斜長銀製拉鍊的oversize繭形大衣。

讓異地冬季,沁於其上。

最後再讓我從吊桿上一一勾起,著身,在我台北無雪的暖冬,讓不同城市的低溫記憶回放,回放。

徵文示範作 家庭好時光‧網路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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