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樹諄/叮咚
近午時分。約莫三歲的小女孩,富個性的紅潤雙唇癟著,小手被媽媽牽著,腳步拖著;公車已進站,媽媽急忙抱起她,吃力地登上台階。
小女孩一雙大眼骨碌碌地盯著車內,媽媽拉她坐下,但她屁股長蟲似地坐不住。
公車停停走走,拉環激烈舞盪,媽媽一邊抓著大側背包,一邊神經緊繃地攬著小女孩。我坐在最末排,目光從遠遠的這對母女,移到身旁正值青春期的女兒身上──絕對自我的蒼白雙唇抿著,玉手扣著手機,長腿蹺著。回想十年前自己與女兒類似的畫面,不禁自問:那個時候比較好,還是現在?
叮咚!將要到站的乘客按了下車鈕,燈號亮起,小女孩的眼珠也射出光芒。她的聲音很清脆,指著下車鈕說:「我也要叮咚!」「好,到站就讓妳叮咚。」「我現在就要叮咚!」「不行,要下車時才能叮咚……」媽媽不停安撫小女孩,小女孩也不斷提醒媽媽「一定要讓我叮咚!」「要下車了沒?」「可以按了嗎?」奮不顧身地就要衝往按鈕處。
媽媽抓著女孩的手一秒也不敢鬆開。每次到站前的「叮咚」,都更強烈地刺激著小女孩心中的渴盼,在這被毒辣太陽炙烤著的車廂,所有熱度正直線上升。
終於,到了掀牌時刻。媽媽忙亂地背起背包,抓著小女孩起身,顫巍巍地刷了悠遊卡。小女孩哇哇大叫:「我要叮咚!」但小手搆不到下車鈕,媽媽勉強蹲下,側背包的背帶順勢滑下肩膀,她慌張地將之扶回肩上,在小女孩的尖叫聲中好不費勁地將女兒抱離地面。按到了,燈亮了,卻沒有「叮咚」。
小女孩崩潰了,用盡全力啼哭,媽媽放下她,著急地補按了好幾下,「叮咚」聲仍未響起。媽媽不死心地再按另一個。然而,下車鈕一旦按過了,再按就不會響,除非車門打開再關閉,才能啟動下一次的「叮咚」。
在眾多乘客的注視下,媽媽難堪地抱起歇斯底里的孩子從後車門逃離,背後拖著被熱浪烘烤著的尖音:「我要叮咚!我要叮咚!我要叮咚!」
「妹妹來!給妳叮咚!」當她們經過公車前門,司機大喊。媽媽遲疑了一下,司機笑著對她們招手:「來!給妹妹叮咚一下!」媽媽抱著女孩再度上車,司機關上門,說:「可以按了。」媽媽抓著女孩的手,精準地按下離司機最近的一個鈕。
叮咚!小女孩的情緒陡然冷卻,帶著淚珠的眼角笑瞇成一線,極為明確的分界,極為果斷的開闔。
司機咧開嘴呵呵大笑,我以手肘推推身旁的女兒,原想問她是否看到這溫馨的一幕,卻見那厭世的眼皮只勉強多撐開一點,不情願地從她的小螢幕挪向我些許,緩緩摘下一邊的耳機,咕噥一聲: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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