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齊/禮忌

聯合報 陳思齊
禮忌。圖/王孟婷

女兒手持塑膠湯匙,碗裡一陣攪和,像巫婆熬煮魔法湯藥,那般慎重又詭異。狗子吐藥、女兒厭食,是我最近在餵食上的兩大難題。差別在於,狗子還懂看人臉色,多試幾次終能成功;而三歲驕女時而亢奮甩碗、時而怒目高歌,要如何討其歡心,實屬神秘學的範疇。只要堅持下去,用餐就不會提早結束,我夾起菠菜,航向她的藍色小碗,結果一個揮手打落,菠菜成了在地美食。

突然我想起了爺爺。

在爺家吃飯,很有日本儀節的一套,坐務端正,筷挺碗直,閑靜少言,細嚼慢嚥。吾雖不敏,尚知察言觀色,乖乖上座、好好吃飯,再耐心等待大人散會,我就可以到客廳看鑽石舞台。

某一次,一盤紅通通的炸丸子放在爺爺對面,爺爺伸出筷子,似乎因位置太遠而縮手,當下心裡有個聲音「該是表現的時候了」,八歲的我夾起一個丸子,伸向爺爺面前。在我的想像裡,大人們會笑著稱讚我懂事,爺爺也會接下丸子、摸摸我的頭;但這一切並未發生。爺爺「喝!」的一聲,像是看穿詭計般盯著丸子,不但不迎接,還臉色鐵青地擺下筷子。爸爸像是想起什麼,正想開口,爺爺卻直起身子,逕自上樓了。被嚇傻的我,默默放丸子回盤。這一餐再無人說話。

原來在日本,為人夾菜像極了撿骨的動作,是一項用餐禁忌。啊!禮沉如山的爺爺是日本人,我有一種不知者應無罪的苦情;此後一段時間,我不敢再與爺爺同桌吃飯。

國三中秋節聚餐,我循往例在眾賓散去後摸進餐桌,滿桌殘羹被重組成一盤秋節百匯。扒飯時,冒出兩聲輕咳,爺爺不知何時坐在了對面,他默舉一碗,竟示意要我夾面前的一盤排骨。看著顫抖的碗,我沒有遲疑夾上一塊,那碗便收回去了,都還不及回憶什麼日本禁忌。兩年後,爺爺走了,我夾起一塊腿骨,放入罈中,好輕。

爺爺為何請我夾菜?也許他心懷愧疚,終於找到機會和解;也許是刻意互動,又或者只是忘記了,忘了日本、忘了自己。禮的背後有太多驅使,我能做的只有不違本心。在此同時,女兒終於開了金口,含住一綹菠菜。爺,對不起,還有謝謝。

●透過夾菜這件事,表現了台日、世代之間文化的差異。

全篇的行進有序,也頗能塑造氣氛與情境,用節制的情感描寫珍貴的記憶,讀之,感人。

──許悔之

台灣房屋親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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