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雪夜裡的年夜飯
2023年2月6日發生土耳其大地震時,我剛好在災區為敘利亞難民收集口述資料。天搖地動後,我到國際志工帳篷區住了兩個月,每日在災區忙著發送物資。當時天冷,早晨草地上都蓋了一層薄霜,帳篷和樹上也疊著些雪。
夏天,我到了位於阿爾卑斯山的瑞士朋友家,朋友只知道我離開了災區,什麼都沒多問,只留給了我一張卡讓我買三餐,並讓我在他名下的一棟木屋安心住下。在朋友的照顧下,我花了幾個月時間,重新練習好好吃飯,好好喝水,只是依然在夜裡需要開著燈睡覺,依然在夜裡突然驚醒。
九月,阿爾卑斯山頭可以看到雪了,我隻身飛回土耳其災區,想看看災區重建進度。夜裡,朋友從瑞士大木屋傳了簡訊給我,讓我等他一下,他會過來陪我一起進災區。兩天後,我在電力不穩定的災區機場等著朋友出關。
隔天,朋友開車載我去地震後三天所埋下的三千個新墳,我站在一座墳前,拿起了花灑澆了墳旁的花,眼前浮現的是當時漫天雪花和一條條躺在路邊蓋著白布的屍體,斗大的淚珠撲簌簌地落下,我的臉頰怎麼抹都抹不乾。不遠處,一個戴著頭巾的女人心碎地哭號著,又一個孤兒寡母人間悲劇。倖存者內疚感一直折磨著我:為什麼是我活下來?為什麼不是沒有家人關心的我在那雪夜死去?
地震發生那夜,從睡夢中倉皇逃出的人在驚恐下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跟家人報平安,但我的手機安安靜靜地,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家人可以報平安的人。
冬天來了,屋外大雪紛飛,我在除夕夜煮了一桌年夜飯,大木屋迎來了二十幾位朋友圍爐。隨後,我在餐桌上擺了一組空碗筷,解釋華人會替過世親友在席上擺碗筷的典故。
在酒精的催化下,我第一次聊起了我那不學無術的父親在一年前走了,沒留下一句道歉就這樣走了,幾十年來不曾有年夜飯吃的我,準備的那副空碗筷是給我父親的。
倒數了,地震的那一夜也是一個雪夜,我開門走進了雪夜裡,閉著眼感受著飄落在我臉上的雪花,新雪埋起了一切,也埋起了被地震帶走的生命。
M在雪中向我走來,緊緊環抱著我,我明白了為什麼有人說「朋友是我們選擇過的家人」。我抱著一直陪著我的M,我知道我也是有家人疼的,雖然是沒有血緣的家人。
M暖著我冰凍的手,輕輕地跟我說:龍年快樂。
●作者在土耳其大地震中倖免於難,放眼見倖存者紛紛拿起手機報平安,她卻舉目無親,不免備感淒涼。幸有遠方友人及時接住了她,提供安居飲食之需外,還迢迢奔赴陪伴,她的神魂因之得以安定。原本孤憤纏繞的哀怨,也因為朋友的溫柔照應,而不再自怨自艾。
一年後的除夕,在雪花飄落的夜裡,借居的小木屋迎來了二十餘位朋友的環繞。她終於體會「朋友是我們選擇過的家人」的可貴,因為眾人的支持,她從而變得寬容,不再銜恨不學無術且至死全無一句道歉的老父,甚至依從習俗,為他在飯桌上擺上一副空碗筷,解開了心結,和父親言和。
故事在淒涼中透出曖曖的光,顛覆「血濃於水」的傳統典律,為我們寫下「親人」的新定義。
──廖玉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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