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如/最難伺候的
作家柯裕棻有篇散文叫〈蛤蜊的氣味〉,提至料理蛤蜊雖簡便,卻是個「難伺候的東西」。牠的氣味帶著象徵性,隱含母親、廚房、家的意象,極力想逃走卻又植入她靈魂深處的符碼。經過崇拜作家的加持,將這貝類捧上了天,摻入了文學的謎樣氣質。
我對蛤蜊亦有莫名的情感。
幼時脾氣倔拗,挑食不愛吃飯,阿嬤耐心端碗一口一口央求我吃,難伺候至極。唯當日若備上一鍋蛤蜊湯,那餐方得太平。為人母後始知難伺候的意涵,挑食的基因不折不扣遺傳至小兒,我總於餵兒之時,仰天笑嘆此是報應。
這貝類有特殊的靈性,想吃得看緣分,你想見牠,牠若不睬你,莫可奈何。鹽水濃度不對,周遭太亮太吵,泥沙吐不乾淨,換得一鍋烏沙湯,入口沙沙作響,有種自討苦吃的滋味。即使買吐淨的,也可能因不新鮮,吃得閉門羹;偶爾多放置一會兒,竟於你面前破殻開肚以死明志,抗議你未善待牠。
難伺候的小兒,一如難測的蛤蜊心。
每日於備餐前,得先猜測他今日心情如何,桌椅柔軟是否適宜,溫度是否恰當,稍不合他意,換得一桌狼狽,亦有自討苦吃的滋味。反覆推敲他的胃口,他的情緒,分秒日夜牽動我的神經。
他像極了我,我卻恨他如此像我。
幸得蛤蜊亦能收服他,蛤蜊出現在廚房,於我而言,有種難以言喻妥貼的幸福感。
一日正準備燒水,角落中的蛤蜊,於鹽水中悄露出一雙「白足」。我喜出望外,喚來小兒觀賞,他興奮難耐,伸手摸蛤,牠波波兩聲,自「出水管」吐出幾顆水泡。
「ㄚ ㄇㄚˋ──ㄚ ㄇㄚˋ──!」他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蛤蜊的閩南語為「蚶仔」,然小兒發音不標準,總喚成「ㄚ ㄇㄚˋ」。隱約之中,我憶起步履蹣跚的阿嬤,於市場中來回尋找最新鮮的蛤蜊。她亦是這般心情將蛤蜊養於角落,於滾燙煙花中,耐心候著這火水,伺候著蛤蜊,伺候著難以捉摸的我嗎?
鍋底的微火往上輕推,海洋的氣息暈開,極細微的聲響,啵啵啵啵喀噠喀噠,約莫半秒瞬間,瀰漫沉浮吸吐之間,一朵朵齊聲綻開,宛如海底孕開出粒粒珍貴的蛤蜊花朵。
蛤蜊的靈性繼續延伸至餐桌,上桌的瞬間,毛躁焦慮都被熨平。小兒偏倚著頭,五官笑瞇成線,幸福、雀躍、線條勾勒出一幅圓滿,清香幽微氣息裡,回憶撲朔,分不清是我與他,抑或是我與阿嬤,三人身影於氤氳中交疊重曝一起。
也許,最難伺候的原來不是蛤蜊,而是無可救藥的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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