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呼叫愛美子》:聽到請回答,那些與我們不同的人們
那個張著靈動大眼看四周的女孩名叫愛美子(Amiko),她總是用異常大聲的音量說話,在奇怪的時機講出不合時宜的話語。她喜歡凝視母親的痣,喜歡看哥哥頂上稀疏的毛髮。她童真,她無邪,但當身旁的人漸漸長大,她仍是那樣相同,於是她的童真成為某種不對勁,她的無邪使她變得怪異。
或許我們都忘了,但成長之路從不容易,或甚至說是殘酷艱辛。長大與闖關遊戲無異,正因孩子們往往沒有底線,是非善惡皆然。曾經天馬行空的孩子們,從小學習如何同化,在課業上,在人際間,如同那款經典遊戲《Doodle Jump》,我們自懂事以來努力跳躍,不止歇地跳躍,一面避開吃人怪物,避開將人吸入荒蕪的黑洞,還得讓每次跳躍都能安穩著地,最終才得以乘著火箭飛向大人世界。
孩子們試圖學習這個世界的運作模式,試圖讀懂同儕、大人之間的無聲的語言,所以開始把本我藏起來,學會說對不起,也試著變得「正常」。於是,當有人依然像個孩子一樣,彷彿就成了那個「不正常」的人。只是好像卻沒有人疑惑過,為何我們非得玩這個遊戲不可?
以兒童為主體的故事總是讓人移不開目光,正因每個大人都曾是孩子,一路上,我們拾起什麼也丟失什麼,才長成如今的大人樣貌。
當我們凝望鏡框下的兒童形象,彷彿能從他們身上望見一些過去的蜃樓海市,無論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哥哥阿明、《一一》裡的洋洋,或是《呼叫愛美子》中的愛美子,他們或早熟,或遲緩,但身上都存在相似本質,那是一種從兒童之眼觀望外在世界的孤獨。
愛美子便是這樣的孩子──她在學校形單影隻,儘管暗戀同班同學小範,她一廂情願的愛卻令對方感到負擔;她將餅乾上的巧克力醬舔掉,興沖沖地分享好吃的餅乾給同學吃;當養母流產而憂鬱時,她在院子角落做了「弟弟之墓」,滿懷期待帶著養母去看,想安慰她的心,沒想到卻讓強忍悲傷的養母因而情緒崩潰,最終導致愛美子家庭四分五裂。
你說她自私,或說她壞嗎?其實一點也不,她用自認正確的思考模式做出任何行為,偏偏這個模式正好與世界運行定理不相容,所有以善出發的作為,包含對同學的愛,對母親的關心,抵達對方心裡時竟反倒成為一種負擔,甚至是惡意。彷彿所有無心的舉動,到最後都將化作不好的結局。
儘管如此,面對一次次孤立、冷落,抑或在學校遭到集體霸凌,愛美子仍活在自己世界中。即使外界看來是怪人,即使願意與愛美子玩耍的只有那些她想像出的幽靈,但愛美子好似不孤單,不悲傷,她的理解令正常的人不能理解──但那些所謂正常的人是否真的願意走進她的心?正如當她喚著房裡鬧鬼時,從未有人認真看待她口中的鬼。
電影夾雜現實與想像,當牆上的已逝校長照片紛紛復活,還跑來不知哪裡出現的木乃伊和歐洲貴族,都跟隨愛美子來到公園野餐。愛美子口中不斷唱著「才沒有鬼」,也唱著「如果是小朋友鬼,我們可以交朋友,握握手後一起吃菓菓」,她用歌聲驅趕恐懼,用善意直面死亡。當同學說她噁心,她則反問「可以說出自己哪裡噁心嗎?」。就像反問世界自己做錯了什麼,很多人知道這個大哉問是沒有答案的,但愛美子仍然想問,因她擁有比許多人都要多的勇氣。
她不正常,她有問題,別人總是這樣指著她的鼻子說,沒有人告訴她「這樣也沒關係」,最終只剩她告訴自己──「我沒事的!」
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今村夏子的同名小說集,出道一鳴驚人,處女作《全新的女兒》一舉獲頒太宰治賞,此後接連榮獲三島由紀夫賞和芥川賞,八○後的她是現今日本文壇的亮眼姓名。今村夏子在小說裡構建這樣一個獨特角色,明明無所歸屬,卻極其自適;明明世界是這樣殘酷,直視殘酷的眼神卻如此清澈。她借愛美子之口,訴說何謂純粹;觀眾也在愛美子的眼神裡,彷彿再一次看見這個被遺忘許久的兒童世界。遊走喜劇與悲劇之間,譜成一首童趣旋律,當我們仔細聆聽,卻不自覺雙眼溫熱。
《呼叫愛美子》也許不是一部人人皆喜歡的電影,很大一部分可能取決於觀眾對不同孩子的接納程度。然而,本片作為新導演森井勇佑的首部長片,著實是一次漂亮開篇,影像語言輕巧,畫面質地柔美,反差地講述這樣一個充滿抑鬱的故事。以兒童視角出發,用柔軟的溫和力量抵抗世道粗魯,並刻意讓愛美子勾出觀眾的不耐或憤怒,鏡射外在世界的現實性,在首作即展現轉譯文學題材的成熟功力,令人期待導演的後續發展。此外,女孩演員的表演生命力更自然流露,是本片成立的關鍵要素,她在惱人與憐愛的天平之間詮釋得宜,如同角色本身不具斧鑿,尤其亮眼難得。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存在過愛美子,只是在成長過程中被迫與之揮別了,唯有愛美子留了下來,在她的世界裡,成為無法融入的異類。「呼叫愛美子,聽到請回答」──電影中回應她的是一片沉默。但在現實世界中,如果當我們遇見愛美子,也許,我們能試著溫柔地回應她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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