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飯捲男孩乖乖睡》：移民者的夢想之地，原來不在遠方

當移民後代逐漸長大，腳下立足的土地是上一代的異國，卻是自己的原鄉。然而總在某個時候，可能出自對父母輩的好奇，抑或開始意識起自身來處，這些人回溯家族史，橫跨國境，展開精神上的尋根之旅。特別是曾經歷異文化衝擊的人，也是一次面向過往顛簸的回望。

這些離散愁緒該如何消解？對電影導演來說，可能就是將它拍出來。於是，近年我們有了《夢想之地》、《媽的多重宇宙》，台灣也出現《美國女孩》。

這些作品皆是移民後代長大後的回訪與再詮釋，可貴的往往不是鏡框中對準的年幼自我，而是那總在邊框游移，辛勤甚至有些狼狽奔走打拚的父母身影。無論是《夢想之地》Jacob與Monica、《媽的多重宇宙》的秀蓮，《美國女孩》的莉莉，他們負重前行，不敢在子女面前示弱。這樣彷彿不堪一擊，卻又無比堅韌的身影，都讓觀眾難以將眼神移開。

對導演來說，種種歷程或許都是為了回答那麼一個問題──我是誰？電影不只讓創作者與過往的自己溝通，作為大人，也因而理解當年父母輩的步履維艱。

《飯捲男孩乖乖睡》（Riceboy Sleeps）也是這樣一部電影。

來自韓裔加拿大導演沈安東尼（Anthony Shim）自編自導，甚至出演其中一個角色，故事來自他的個人經歷，卻也是一個世代移民眾生相的縮影。

電影讓觀眾回到九○年代，以單親母親素英為故事焦點，敘述她在丈夫驟逝後，隻身帶著剛出生的兒子東賢離開韓國，去往八千公里外的加拿大。移民生活大不易，何況還得養育一個家，素英面臨著生活壓力和職場上的文化衝擊，艱苦無人訴說，只能一步一腳印，在這遙遠國度扎根落腳。

辛苦的從來不僅是大人，東方臉孔的男孩東賢成為教室裡的異類，不善英語更使交友困難重重，甚至被同儕排擠霸凌。雖然環境標榜多元文化，但他從膚色、姓名、髮質，到每天中午便當裡的菜色，無不提醒著男孩身為「外來者」的身分。那份難以融入的不安全感，變作對母親的怨懟，無形侵蝕著母子關係，使這個本即飄搖的家庭，顯得益發搖搖欲墜。

觀看《飯捲男孩乖乖睡》時，很難不令人聯想2020年的《夢想之地》，同樣以韓裔移民家庭為題，只是環境從美國換至加拿大，也造就作品背景和調性的不同。

相較美國高度競爭的美國夢而言，地廣人稀的加拿大顯得沒有如此野心，也溫和許多，或許因為如此差異，電影雖碰觸移民議題，但根本其實關乎母子關係──男孩東賢不能理解為何離鄉背井，偏偏父親去世原因對當時的素英來說是這樣難以啟齒。於是家鄉對男孩的複雜定位，從最初的分離焦慮，到後頭成為亟欲擺脫的對象。他的東亞身分，就像那些紫菜飯捲一樣，被毫不留情地扔進垃圾桶裡，連一聲回響都沒聽見。

他既不是加拿大人，又不像韓國人，那麼自己到底是誰？

男孩將便當盒裡的壽司換成三明治，用藍色隱形眼鏡取代笨重鏡片，取了西化名字，還染一頭金髮，種種改變反倒成為某種「喬裝」，始終無法迴避心中愈來愈喧囂的詰問。直到那天，老師在課堂上出了一項作業，要學生們畫出家庭族譜。此時，母親罹患癌症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卻又讓一切如巧合般，將他們帶回韓國故鄉，那是母子倆既熟悉又陌生的根源。

導演在韓國接受訪談時回憶，當時看見《夢想之地》的成功，曾想著是否放棄這部正撰寫中的劇本。如今回看，兩部雖有相似處，但《飯捲男孩乖乖睡》後半段的尋根之旅，是它相較《夢想之地》最大的相異，也是本片畫龍點睛的絕妙安排。當母子倆回到祖父母家中，男孩終於明白父親去世的原因，也恰似理解母親踽踽走來的憂傷。那時，他不僅與自己的過去和解，也和母親牽起久違的連結。

片末提及的「高麗葬」，指高麗時代子女會親自背著衰老的父母親，走入深山裡遺棄，等到老人逝世後再埋葬。這樣宛如日本「楢山節考」式的隱喻，巧妙顯現於電影中，又被電影所打破，帶來餘韻無窮的後座力。

沈安東尼曾說，這是一部只有他可以講述的電影，作為他的第二部長片作品，導演用溫柔真摯的電影語言，捨棄許多有機會誇大戲劇化的情節，以相當克制的手法重塑童年。

細節藏於其中，包含許多幕的攝影機運動都隱晦表現母子間的隔閡，以及畫幅比例在加拿大時的方正閉塞，返韓後往左右寬廣延伸，也似呼應角色心中轉變。十六釐米底片拍攝，更讓畫面充滿電影感質地，技術成熟展現卻不炫技，私人情感豐沛也能感染觀眾，大銀幕上，勾勒一幅深情母子相框。觀眾也恍然領悟，男孩有了那份作業的解答──事實上，整部電影便是導演花了三十多年，面對自我認同交出的答卷，誠實也勇敢。

從加拿大的陰天，到韓國的雨過天青，當陽光灑落身上，一切和煦明朗，風和日麗。曾經的「飯捲男孩」看清與生俱來的韓裔身分，也明瞭自己曾經多想抹去的「不同」，其實並非詛咒，而是禮物。重要的不在何處為家，而是身旁陪著的那個人，悲劇色彩在理解中刷淡，母子倆最終也才真正走向屬於彼此的夢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