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敏／26號腳印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有關足跡，我們有太多浪漫的想像，有太多襤褸的回顧。然而所謂足跡，難道不是真真實實走過的人生之印，甜與苦、愛與夢，永遠深深烙在我們水泥未乾的心底。

這篇作品真實感人，在許多細節處，昭彰了一種沉默的偉大，母親的愛與承擔，成長的點點滴滴，都在每一個足跡中得以深刻。本文全篇樸素自然，但卻處處顯示出作者的慧心，對情的理解，對生命的包容，對家的詮釋，都自然而深刻，結尾巧命點題，作者的藝術涵養渾然天成，文學成就值得期待。

──徐國能

峨嵋山。母親平生最自豪的壯舉是背著襁褓中的我登頂峨嵋山，她吃飯時說起，澆花時說起，即便體力不比從前，退而求華山之半腰時，平望滿谷的檳榔樹，母親又提了一嘴。

成長年月間，母親一肩載起弟弟與我，飛越坦途與險路。記憶裡，有母親甫拖完地，我即刻趴趴走的泥腳印；有母親蹲坐大道一隅哭泣的背影，她擦乾眼淚踅回街尾，牽著我的手步向遠處的銀行；也有母親濺了泥卻看不出的深色布褲，她謹慎走在發澇的山路上，借一夜的月光，背著弟弟、牽著我，蜿蜒回林深的老家。我絲毫不懷疑母親踏下的步數，足以極盡宇宙之外，她是我的巨人，是家的建築師。

家的地基由母親一步步刻入土壤，那雙扁足踏下的腳印，是我們無須收取門票的遊樂園。

家中三樓小房間是一室的女鞋，自從經濟有所起色後，母親總趁店家清倉之際囤積大量的鞋，我腹誹母親是貪小便宜，卻忘了當初艱苦的日子，就是靠母親的「貪小便宜」一路走來。

川燙玉米的水不急著倒棄，將手放進盛著微黃微香玉米水的鍋中，吸飽了溫度。我問母親玉米水有什麼益處，她卻答：「妳外婆也是這麼做的。」外婆的模樣在我印象中已是淺淡的人影，只有在翻閱泛黃照片時，依稀回想起花布粗糙的手感，和歷經風塵的足趾。因為母親也有那麼一雙腳，厚繭、灰指甲、小指外翻。三千里的路，三十塊的鞋，三個人的家──都烙印在母親腳下。

母親讓我坐在她肩上，慢慢地，使我踩在她腳背上，告誡我步伐的輕緩、路途的遠近，我看著母親一步一步踏上外婆的足跡，不是覆蓋，而是加深。

弟弟的腳小小一隻，印下的足印，內斂在母親足跡內，就像十年前母親的掌尚可包覆我的拳頭，如今，我是母親一手懷抱不住的大孩子。母親是我仰望不盡的峨嵋山，我將踏上母親的足跡，把記憶裡的路，復刻成一輩子的征途，肩上是我愛的人，峨嵋山上的雪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人生浩大，如一幅盛觀的拼圖，屬於家庭的缺空，不是矩形，不是圓形，是屬於足弓深陷的二十六號女性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