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鰻鹿/名。字
藉由找到阿嬤練習書寫自己名字的紙頁,凝視著阿嬤的筆跡而觸動了所有懷念的開關。
名字是身世,也微縮了不識字阿嬤的生命歷程:「這個世界以她所不認得的字符運行」,不識者已然在這個時代是稀有了,以至於作者寫來竟如時代追憶錄,短短幾筆就勾勒了阿嬤餘生身影,以寫字停格時間,被叫了一輩子的名字終於知道怎麼寫了,顫抖的手,字跡如人,從此烙印,從此存在,即使帶著傷痕。
作者描寫景物人皆立體,文字感性細膩,輕輕晃動著感情,使我們也跟著遙想這個遠逝的阿嬤,彷彿她就是我們島嶼最熟悉的陌生人,失學一代人的畫像,濃縮在此,在一個名字裡。
──鍾文音
那一年,阿嬤已經不年輕的身軀更加叛逆了起來,不聽使喚。
我們帶她到市區的大醫院就診,醫生開出大把大把的慢性病藥。我被任命每天為她打胰島素,幫不識字的她解讀藥袋上的用藥指示,告訴她這些方塊符碼規定,哪些藥是飯前、飯後、早午晚或者睡前吃。
這個世界以她所不認得的字符運行,她只能聽我用彆腳的台語解釋:醫生講逐日欲注射、欲食一寡肉、愛按時食藥仔。
偶爾忘了什麼藥何時吃,她會拿著藥袋拉著我問。我坐在客廳地板上,宛如擺地攤一般,把一袋袋一罐罐的藥分門別類,為她解說每種藥物該何時吃、吃多少。她像一個好學生,不懂就問,忘了就再問。
然而時間無情。再怎麼努力調理作息,還是追不上生理機能敗退的速度。可能意識到身體與心智終有無法控制的一天,有一陣子她突然要我教她寫名字。
於是每當夜幕低垂,在客廳昏黃的燈光下,她會蜷坐在藤椅上,手平放書桌,在薄薄日曆紙或我們姊妹用剩的國語作業簿上,用最便宜的油性藍原子筆,筆畫歪斜地練習寫字。
阿嬤一輩子沒有拿過幾次筆,自己使用了七十多年的名字,也僅大致認得出形狀。於是我告訴她「陳」(T â n)是阿公的姓、「林」(l î m)是她娘家的姓。街坊鄰居喚她「阿英(Ing)仔」,那個代表性的「英」字,原來是這樣寫。
她看著我寫的字樣,一次一次仿寫。年幼的我,則在一旁抄寫學校習得的生詞,祖孫倆彷彿跨齡的學伴。
一直以來總是阿嬤照顧我,她教導我如何揀菜洗菜削竹筍,教我過馬路看車看紅綠燈,教我對其他長輩的禮貌和應對進退。唯有寫字,是我們僅有,可以一起學習的技能。我習得新的字彙,用以理解他人,並且表述我的想法;阿嬤透過書寫名字,去推敲,這些與她身處不同世界的人們,是怎麼稱呼與了解她。
多年後,阿嬤過世。整理房間時,我找到一疊被裁成小塊小塊的日曆紙,那是阿嬤練習寫字用的紙,上面全是她的名。一筆、一劃、一個字一個字,透過她顫抖的手重重印在日曆紙上。我撫過那些字跡,發現那四個字,也寫在我心底,筆觸之深,都留下傷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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