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嘉俊(游擊手)/小孩
作者以樸實的文字,描寫與失智母親互動的日常,作者先從回憶中童年階段的母親話語寫起,接著談母親手作的美味便當,但這些滋味,隨著母親的老去和忘失,逐漸成為過去式,唯有在廚房烹調時,母親才再度憶起母親的身分。
文章後半段則描述年老的母親反倒像個孩子,作者則成為照顧母親的大人,時間在此有了象徵性的回溯意味,特別喜歡作者描述和母親一起做菜的場景,而「人生很多時候,不過就是好好準備一餐飯」這段話精準有力,大抵也道出許多人共同的願望。
在作者筆下,老年似乎也是重返孩童期,整個家屋總有孩子的身影,這樣的收尾光亮而溫暖,正向地詮釋了失智和老年的意涵。
──李欣倫
「看,雞蛋裡有兩個蛋黃!」「這墨魚是會發光的!」未上學之前,母親會在廚房用這些小驚喜逗弄我。
日後這些都成了便當裡的食物。彼時小一,尚無營養午餐與蒸飯箱,是她上午現煮後,飄著熱氣走路拎來的。國中時,有位同學盯上了媽媽的荷包蛋,常用他當日最好的菜來交換。出了社會,便當仍持續帶著,臨時外出開會,託同事幫忙吃掉,都說美味。把這告訴老媽,總微笑不語。
我一度以為,豐富的菜色是理所當然,地久天長。但父親離世幾年後,便當重量開始愈來愈輕。母親不再染髮,逐漸忘東忘西,連最愛的市場也懶得去。醫生診斷她失智了。
但「為孩子張羅吃的」這個最初任務,卻一直烙印在腦中。天亮起床,她會喃喃自語:「早餐吃什麼?」晚餐後又問:「明天要帶便當嗎?」雖然只開口,沒了後續動作。
我則必須學會和鍋鏟打交道。媽媽滿口假牙,食慾差,每次進食都如嬰兒細細咀嚼。她身形原本就瘦弱,老來縮水,鬧起一個她全然不自知的脾氣時,就更像個小孩了。
於是我們的互動模式回到四十年前,只是對調了靈魂。
惟有在遇到烹飪時,她才會想起母親的身分。哄她一起上市場,再陪著笨手笨腳的我進廚房,已成為日常。這些曾經熟悉的場域,或能暫把沙漏的孔縮小些、減緩元氣的流失。
一回電視提到老抽,這詞無法望文生義,隨口問,她竟不假思索地說:「就是黑醬油啊!」那一刻美好無比,如漫長雨季探出了陽光。事實上,下廚還在摸索階段的我,仍期待能從母親身上抓住什麼。那些失憶海嘯一波波襲來後倖存的知識,珍貴異常。
某晚停電,瓦斯爐旁點起蠟燭,她洗菜,我炒菜。搖晃的燭火如星光,照著一旁母親銀色月亮般的白髮。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人生很多時候,不過就是好好準備一餐飯。
飯後倒完垃圾,有時我會再牽著她,去附近的超商買東西,順便散步,如同半世紀前她牽著我。路上指著小花、小狗,她會童心大發地開心點頭。
我沒孩子,卻又像有,因這屋子始終有孩子的身影。小孩變老,老人又變回小孩。彼此相互交棒,銜接成一個圓,循環著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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